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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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之后的图书馆，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和书页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书架的影子横卧在地上，在书架的影子之间可以看见浅咖啡色的阳光和窗格的阴影。安静地深呼吸，涌入鼻腔的是令人安心怀念的气味，在没有谁会来的图书馆里，有令人怀念的无人的气味。
尽可能安静地把图书馆的门拉上，尽管如此门碰到墙壁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小小的响声，在那一瞬间真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而在那之后图书馆重新回到了宁静的氛围之中。尽可能缓慢地呼吸着，真人转过身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排排染上浅咖啡色的书架，以及在光柱中游动的灰尘。
走到书架之间，熟练地抽出一本书，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真人已经习惯了这么做，因为必须隐藏自己的存在才行，在家里他总是这么做的。
他靠到墙壁上，翻开书页，从昨天读完的地方开始继续往下阅读，即使是翻动书页也几乎没有声响。真人忘了自己在那里读了多久，他对时间的流逝没有概念，直到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扯破寂静，他的手才微微一抖，从书页里回过神来。
是吗，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啊。
体育社团的活动时间，图书馆位于学校一楼，从图书馆的窗户往外看就是操场，因此噪音经常会传到图书馆来。尽管早就已经明白了这件事，但心情仍然变得烦躁起来，真人暂且合上了书，正打算关上窗户的那个时候——
啊，又看见了，那个身影。
即使在跑道上准备起跑的学生之间，那个身影也是特别惹人注意的存在。跟阳光一样浅咖啡色的头发，高大的身材，专注地直视着前方的目光。真人的手不由得就那么停在那里，他屏住了呼吸。
哨声再一次在空气中炸裂开来。
是起跑的信号，跑道上的学生一起跑了起来，真人在跑在最前面的学生之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他并不懂奔跑的姿势，但是那个身影给人一种训练有素的感觉，反复锻炼过的身体，反复的奔跑，并且——一直都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没有办法不注视着，没有办法把视线移开。
真好啊。
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声音，过了数秒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说出的话，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不过自己本来就不熟悉自己的声音，因为很少说话。
学生已经到达了终点，他走到旁边拿起了水杯，似乎是老师的人走过来和他说着什么，他也不时回答两三句，然后他笑了起来。
那是，与自己无缘的世界。
利落地关上了窗户，如果有窗帘的话就好了，把窗帘也一起拉上，这样的话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是他现在能做到的充其量是关上窗户，拿着书远离窗户。书架的阴影落到他的身上，将他从午后的阳光中隔开来，在头脑的一角，隐约觉得这跟保护类似。
再一次翻开了书。大约再有半个小时，社团活动就要结束了吧，可是那个人的训练往往还要更久一些，似乎因为是备受期待的短跑选手的缘故。然后大概在他结束训练的那个时间点，真人就应该离开图书馆了。
他从书页中抬起头，把图书馆凝滞了一般的空气深深吸入体内，天空将要暗下来了，夜幕将要降临，这应该是回家的时候，与朋友三两成伴谈笑着往家的方向走回去，在岔路口相互告别，打开家门——
打开家门，那以后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是结伴离开学校的身影，平常在路上能够看见，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想象这些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可是普通的家庭是怎样的呢，打开家门的时候屋子里会开着灯吗，会有系着围裙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吗，相互之间会聊些什么事情呢，吃饭的时候是怎样的氛围呢？诸如此类的事情，完全无法想象。
迎接真人的，一直都只有安静过头的屋子，即使夜晚降临也不会开灯，主动去开灯也只是给屋子增添一片惨白的光晕。家里非常的安静，尽管知道母亲一定在家里，却不知道她到底在屋子的哪个角落，也不会去找，因为找了也不会有回应。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母亲，背对着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话视若无睹的母亲，只是轻轻地自言自语，发出自己不能明白的轻笑声。母亲的房门一直是关着的，他没有尝试去打开过，因为小时候被骂过，是因为什么被骂的呢，又是被谁骂的呢，房门在自己面前被摔上。
“开不了呢。”年幼的弟弟说道，真人朝他看去。
“开不了呢。”弟弟再次重复道，深渊一般的眼神和微笑的嘴唇。
是啊，开不了呢。真人附和道。
要回家吗，回到那个房间里吗。安静的母亲，像被困在房间那个小小的陵墓里的母亲，要回去见她吗？
真人的思考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期待什么的回答，但是那个一如既往的冷酷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来，那个冷酷地微笑着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所以真人翻动书页，继续他的阅读。
本来就没剩几页的书很快就被读完，他把书放回原位。外面的天色已经变暗，连夕照的时分也已经过去了，空气变得潮湿，像是要下雨，他必须回去才行，不回去不行。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驱使着他的双脚，他拿起书包，无声地打开图书馆的门，无声地关上，走过学校的走廊。要到大楼的出口的话必须经过老师的办公室，真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然而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声音。
“下午好——”
他的脚步停住了，就好像是被透明的丝线绊住一样，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那位老师的声音，而是更加柔和的、暖洋洋得让人不舒服的那个声音。
“前辈，这么晚才离开学校吗？”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之前望见的那个在操场上的身影。血液好像回流到了双腿，绊住他的丝线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真人长时间的沉默，面前的后辈露出了尴尬的微笑：“前辈已经忘了我了吗，日野真纪，比你低一级的——”
“记得。”真人打断了对方的话，“有什么事吗？”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不……那个，只是因为看见了前辈所以来打个招呼。”
明明是自己提问的语气过于僵硬，但是对方的表现却像是觉得自己唐突一样。虽然是比自己还要高的个子，性格却温和过头，像是大型犬一样的家伙。
“不介意的话，一起回去吧，前辈？”
对于这个建议皱了皱眉头，真人以冰冷的语气回答道：“我们回去的路不一样吧？”
“不，方向是一样的。”
似乎感觉到真人的视线，真纪又露出那种抱歉的微笑：“因为放学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前辈……所以知道的……”
让人讨厌，真人想，让人烦厌的家伙，尽管如此，拒绝的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沉默地转身朝教学楼的出口走去，身后的真纪似乎把这当成是真人的默许，小步跑上来走在真人的旁边。
两人沉默地走出教学楼，走出校门，一路上真人都选择无视真纪，想着这样的话再怎么厚脸皮也会放弃了吧。说到底，根本就不明白他提出要跟自己一起回家的意图，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呢，为什么会跟自己打招呼呢。
这么想着，真人不由得瞥向走在自己旁边的后辈，的确是比自己还要高大壮实许多的身体，近距离看的话也就更明白了。虽然身体看上去有点瘦，但跟自己的瘦弱不同，真纪看上去非常健康，那是当然的，毕竟是短跑的选手。待人也很和善，不会对别人冷语相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特别受欢迎，但应该是活在人群里的那类人，有交好的朋友，有自己的圈子，晚上回家打开家门的话，家里一定是亮着灯的那种人。
无论如何，都会对别人露出笑容的那种人。
与自己完全相反的存在。
“前辈经常……留在图书馆里呢。”
“……”
“因为是老旧的图书馆，平常都不怎么会有人去对吧，可是我偶尔经过的时候，发觉前辈总是在那里，所以我在想前辈是不是很喜欢书呢……这种事。”
“并不是。”
感受到真纪疑惑的视线，真人补充道：“并不是喜欢，只是因为习惯而已。”
因为比起没有人的家里，没有人的图书馆似乎更好。
“……也有这样的事情呢，大概是因为前辈看上去是那种适合读书的人我才这么想的。”尴尬的声音，但是仍然是温和的，无论何时。
适合吗？真人想，“适合”这个词好像不应该用在自己身上，例如，真纪适合跑步，仿佛是为了跑步而诞生的那个身体，应该这么用才对。但是自己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为了读书而生的，不如说，他并没有因为什么而生。
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之后遇到了岔路口，真人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分开吧，我要走那条路。”
没有等真纪的回答，真人就自顾自地走开，可是没有几步，他就听到了真纪挫败的声音。
“……对不起，勉强前辈陪我一起回家了。”
那样的话让人讶异，真人不由得看向他。
“谢谢，陪我走到这里来……因为是突然的要求，我以为前辈会拒绝的。好像让前辈感到不快了，抱歉。”
“不是。”
听到真人的话，真纪看上去好像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没有指望会得到自己的回应吧。真人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继续说下去，可是他不明白自己那句话的意思。
“前辈真是温柔呢。”
最后，真纪一边感到抱歉般笑着，一边这么说。
可是，并不记得自己对真纪做过什么温柔的事情，只是一直冷言冷语而已，为了把他赶走。
但是，没有成功。
“那么，明天再见了，前辈。”
真纪往另一条岔路的方向走去，影子映在地面上，被拉长的影子，除了自己以外的影子。
真人转身走向家的方向，但是很快又停了下来。害怕继续走下去，害怕一个人走回家里，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模糊地横亘在心上的情绪终于变得明确，害怕着、不想要看到——
雨开始下下来。
打在身上的雨滴非常冰凉，让真人再度回过神来，不回去是不行的，在那个屋子以外他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必须迈开脚步才行——
“前辈！”
听到了温暖得过头的声音，真人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谁。然后在下一个瞬间，真人的手里被塞上一把雨伞。
“……前辈，好像……没有带伞吧……”气喘吁吁的样子，是跑回来的吗。
“……你呢？”
真纪笑了起来：“我家离这里很近所以没有关系，现在雨也不大，跑回去就没有问题了。”
“雨伞还是还给你吧。”——虽然想这么说，却再一次没有办法说出口，手上的伞有沉甸甸的重量，雨滴打在伞上传来零碎不断的声音。
“再见了，前辈。”
往反方向奔跑离开，在逐渐变大的雨中奔跑的那个高大的身影，简直就像是为跑步而生的身影。
一瞬间，那个背影与在操场上训练时的身姿重叠了起来。
真人撑着伞，往没有开灯的家走去。
“啊，下起雨来了呢。”
站在医院的门口往外面望着，有着浅咖啡色头发的少年从包里拿出雨伞：“今天出门的时候有顺手拿上伞真是太好了呢，前辈，走吧。”
真纪走在他的左边，不知何时这已成为了一种习惯，两个人并肩走着的时候，真纪总是走在真人的左手边，虽然一开始是为了照顾真人失去的左手，但是渐渐地这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往自己的左手边看，会看到真纪的这件事。
“你可以不用陪我来医院的，我一个人也可以。”
“因为我有空嘛——虽然前辈一个人也没有问题。”后面那句就像是怕真人反驳而匆忙加上去的，慌张的语调变得明显。
“好冷呢，今晚干脆吃火锅吧。”
“……你今晚也要留下来吃饭吗。”
“刚刚来找前辈之前我买了材料。”
“就算是一个人我也会好好吃饭的，所以你不用特地来也可以。”
“……”
真人叹了口气：“不过随便你吧，就算我拒绝你也会来的吧？”
走在旁边的人重新抖擞精神的样子太过易懂，真人已经懒得指出他的这一点。
雨点不住地打在伞上，两人慢慢地走过岔路口，拐上通往真人新公寓的路。隐约记得，在什么时候似乎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两个人一起，撑着雨伞，往某个方向走着，但是记忆却非常模糊，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
可是，有令人安心的感觉，就像是长久以来的寂静被什么柔和的声音一下子填满一样的安心感。
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冰冷的雨的气息灌入他的身体中，让他变得清醒起来。
没错，这是现实，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是平常却稳固的现实。
“回家之后，我来负责准备火锅吧。”
两人撑着伞，往家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