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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的维纳斯(chapter 1 part 1)

·chapter 1的前半部分

·关于这个故事的预告/发展走向请戳这里第一章后半部分请戳这里

·希望你能喜欢这篇原创,能够感到有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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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艺术之都堪纳斯平淡无奇的一个初夏的傍晚,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染布似的蓼蓝色,从近到远渐渐地暗下去,一两片云朵薄而轻盈地在空中移动,像是形状不断变幻的舞女的轻纱,在轻纱之下,是颜色艳丽而对比鲜明的建筑群,每一栋建筑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恰巧遇到一个对这里足够熟悉的人,他能够详细地给你讲述这每一栋建筑背后的故事——有关某个设计师的或者某个画家的,他能够指给你看,那里是某人留下的壁画,尽管在时光的浸染中已经暗淡褪色,但是它仍然是一幅了不起的作品;在那间不起眼的平房中,曾经住过某个留名青史的作家,他还潦倒的时候就在伏在那张桌子上写作……这样形形色色却大致相同的历史至今还在重复上演着,在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角落里,如同这个城市的别称一样,隐藏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家们。他们也许相互欣赏,或者相互为敌,他们的风格不尽相同,他们的思想千差万别,在他们之中,也许有的已经名声远播,受人敬仰;而有的也许还默默无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被人所识。这一切在堪纳斯都是司空见惯的,堪纳斯时刻有一种容易使人酒醉的气氛,甜蜜,但一饮便醉,他们陶醉在这杯鸡尾酒中,并且自己也时不时往里面加点调料,对有些人,这杯酒也使他们清醒。

路易·洛夫特像往常一样坐在他常去的俱乐部里那张虽显老旧却十分舒适的带靠背座椅上,在他的右手边放着半杯红葡萄酒,他的手指间却夹着一根烟,路易的旁边或站或坐着几个人,他的视线却经常穿过他们落到这个宽敞房间的大落地窗外,那外面是一座被悉心照料着的小花园,在这个六月的开端,花园里正盛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当季花朵,黄色的花朵挂在垂藤上,宛如一个个小小的铃铛,而它们落下的铃响正逐渐把这明朗暮色下的花园染成蜜色。

正当路易惬意地欣赏着这番景象时,原本安静的俱乐部里出现了一阵小声的议论,路易朝这突然的骚动的中心看去,然后他认出了进入俱乐部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好久不见,路易。”他说,并且往路易的方向走过来。

“我猜大概有三四个月了吧,德尔莱斯伯爵。”路易站起来,向伯爵伸出了手。又有几个人上来与德尔莱斯打招呼,路易在这期间又坐了下来,并且喝完了他的葡萄酒。

“事实上,已经有半年多了。”等到伯爵寒暄完,他坐到路易对面一张别人空出来的椅子上,“我前几天刚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你的画展的消息,很抱歉我未有时间前去捧场,这半年里等我去处理的东西都快堆积如山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路易掐灭手中的烟,“我总是错估时间,因为我总是用自己的情绪去做度量的标准。至于那个画展,你知道我从来不在意这些,从我完成画作的时候我就对它们毫无感情了。”

“这听上去就好像是你不满意自己的画一样。”

“不算满意,但也并不使我困扰。我清楚我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待美来昭示他们自身。”

德尔莱斯的视线落到路易旁边的小桌子上,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过去我常常觉得你说的话是艺术家独有的逻辑,尽管我崇尚艺术,却总是难以从感性上明白你的这一类话,但现在我觉得它未必是没有理由的。”

路易往后靠在座椅上:“这么看来,在你外出休养旅行的半年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让你心绪激荡的事情。”

“当然,你总是能看出来。不过,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的故事,路易,我知道你自视甚高,除非是你亲眼所见,不然别人口述的种种事迹、称赞诸如此类都不能让你有兴趣,你也喜欢用捉弄别人的方式来表现你的非凡之处,”听到这里,路易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即使是你的刻薄也无法动摇我的想法,不仅如此,我还要说服你。”

“洗耳恭听。”路易说。

深沉的夜色逐渐笼罩了这间俱乐部,落地窗的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拉上一大半,室内开始亮起了灯,这样安宁的夜晚往往意味着快乐,一个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又重新降临了,自由的、安宁的夜晚。德尔莱斯开始给路易讲述他的故事。

“如你所知道的,我这次出行纯粹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堪纳斯尽管使人喜欢,但在这里住久了却使人迷失,我当时一心想的就是远离堪纳斯,我想让自己的头脑重新清醒,因此我尽往偏僻的地方去,一开始的确使我感觉饶有趣味,我是在圣诞节后马上出发的,一路上下了很大的雪,越是远离堪纳斯和别的城市,路上就越是安静,那儿的雪跟堪纳斯的雪完全不同,堪纳斯的雪完全是点缀,它落到屋檐上,它落到大街上,掩盖在它的底下仍然是辉煌与活力,但是那里的雪,雪上雪下都是一片寂静,到处是使人喜爱的沉默,尽管比起堪纳斯,我所到的地方更加广大,但是在那里我却反而觉得自己又变回一个人了,在远离堪纳斯的地方,在我身体里的麻药终于渐渐失去了效用。但是当我到村庄里下榻的时候,事情却总是变得麻烦而使人厌倦,接连的恭敬的寒暄很快就使我厌倦起来,更糟糕的是,想到堪纳斯依然让我疲惫。

“大约第四个月的时候,我也忘了自己走到了哪个偏僻的小村庄,那地方的名字我早就已经忘却,但是它却带给我一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惊喜。我随身带着一两个随从,村民们很容易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并没有刻意去隐瞒。村长让他的两个儿子给我带路到他们的家里去招待我,他的两个儿子,就像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普通的农民一样,他们有着高大的身躯、粗糙的手、黝黑的皮肤和一张虽然透着毅力却同时显得有些愚昧的麻木的脸。看到他们,我本来还抱有的些许希望马上落空,这里跟我之前经过的无数村落和小城市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向村长告辞离开。这场旅行并没有达到我预想中的疗效,反而使我疲惫,我想要结束掉它。

“晚上我留在村长家里,那是一顿对他们来说相当丰盛的饭菜,村长和他的家人们都热情紧张得有些过分,村长不时对我说一些发生在他们这里的趣事,可惜我已经一件都不记得了。他每说完一件事,还没等别人有所反应,自己就先笑起来,仿佛他之前所说的话都是为他的笑声铺垫一样,完全掩盖了之前他所说的内容。而村长的夫人和两个儿子呢,只是适度地附和着村长的话。我并不鄙夷他们,这些人都是些最单纯不过的人,他们生活的韵律有自然最粗糙也是最初始的节奏,我看出我的到来破坏了这种节奏,可惜的是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本来想寻找这种节奏,但是我很不幸地认识到自己正是个打乱这种节奏的原因。

“就在村长又说完一个故事之后,我本打算告辞离席,却在那时听到了窗外一阵清脆的笑声,还间杂着一些听不清内容的说话声,也许是这场晚宴太无聊的缘故,我突然对窗外的情景发生了兴趣。

“村长对我解释说,那是村里几个特别顽皮的孩子,他说这句话时表情有一种喜爱,这使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好的印象。在几句简单的对话后,我问他可否带我出去见见那些孩子。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带来见你。但是我恐怕他们会破坏伯爵您的兴致,要知道他们都是——呃——一群小鬼头,而且没人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村长说道。

“‘我倒愿意把这叫做小孩子的天性,而且它往往使人高兴。而且我不希望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对他们来说太拘束了,我只想出去见见他们。’

“村长犹豫了一会儿,便露出了笑容,在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我之前提到的那种喜爱:‘既然您这么说了,当然没有问题。’

“说实话,没有比这场晚饭更使我厌倦的了,一群孩子的喧闹正好把我从那里面解脱出来,因此那时候我心情变得轻松了些。那时大概是三四月,然而那个地方仍旧寒冷,晚上仍旧是冷风肆虐,我们走到了屋外,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土堆旁边聚集着几个孩子,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头灿烂的金发,就像落在雪地上的宝石一样,他是每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首先会注意到的那种人,他长得很漂亮,在那以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跟他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跟这个村庄也格格不入,如果说其他人是自然造就的一种最简单、最纯朴也最普通的一类人的话,那么他就是那种在出生的时候就被自然的精灵亲吻过的那种人,他的身上还留着那个吻的痕迹,他是那种要被精雕细琢的人——但还是让我先说说当时的大致情况吧。我见到那个孩子站在土堆上,其他的孩子围在他附近,在他们的手里几乎都拿着一根树枝,也许他们是在做什么游戏。我们没有上去打扰他们,我忽然很有兴趣看看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你的话完全不对头。’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说道,他挥舞着手中的短树枝,‘你都没有亲眼看过,只不过在撒谎儿。’

“‘我并没有撒谎!’那个金发的男孩说道,我意识到之前在屋里听到的正是他的声音,一种充满稚气的声音,像沙漠中的水滴一样,‘它们的确存在,只不过你一点都不知道而已,但是我知道。’

“‘我倒知道你说的什么。’另一个男孩插进来说,‘你哪里知道,只是偶尔在那些画报上看了几眼,你知道的不比我们多多少,全部都只不过是你的想象,这种地方哪儿有啊!’

“‘得了吧,把你的树枝移开点。’他说,‘难道你们不会想想村长家里的钢琴从哪儿来的吗?你们想想它来的地方吧,想想更多的那些东西来的地方吧,难道你们不曾去想过那些事情吗?必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它的全部都整个儿的是一种梦幻,全部都是……’

“‘那台钢琴我知道,只是从临近的城里运进来的罢咧,那里我去过,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并不是特指那一个。’金发的男孩儿似乎着急了,他跺了跺脚,把手中的树枝一扔,‘更多的这些……更多的这些东西,这一类的东西,必定有那么一个地方!’

“他忽然推开在他旁边的几个孩子,远远地跑开了,深咖啡色衣服上的金色发丝随他的动作上下颠着。剩下的一群小孩哄笑了起来,好像他们得胜了一般。

“‘他们总是这样。’村长说,‘孩子们的闹剧,孩子们的游戏,没什么道理可言,不过偶尔这么看看倒总是很有趣。’

“‘那个孩子,’我说,示意村长那个跑开的男孩,‘倒是很有活力的样子。’

“‘噢,他啊。’村长笑了起来,‘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不是吗?虽然说的话总是有些奇怪,但是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他叫什么名字?’

“村长报出了一个听起来平凡无奇的名字,在走回村长家的路上我就把这个名字忘了,那与他并不相衬,他应该有一个特别的、使人过目不忘的名字,就像他自身一样。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没有收拾东西,我又在这个村庄逗留了一天。

“你也许已经猜到原因了,我想要再次见到那个金发的孩子,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我在那个小地方逗留了一天又一天,但是我的心里有一种隐约的忠告,使我迟迟未能达成自己的愿望。我想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必须是恰好的,必须是自然的,每一个突兀的细节都会破坏我们正式的初遇,而且这种破坏是不可挽回的,我不愿意给他留下一个粗鲁、迟钝的印象,同时我也忧心与他的交谈会破坏他一开始带给我那新鲜、活泼、美好的形象,在我已经足够失败的旅行中承受不起再多一个的失望,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状况,我会马上回到堪纳斯来,我过去的几个月都会蒙上一层阴影。在这种焦虑的影响下,我甚至一度放弃了我心中酝酿的计划,然后我便会想到堪纳斯,想到关于堪纳斯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痕迹,想到堪纳斯那种自得而醉人的姿态,然后我意识到,我所遇到的那个金发男孩与堪纳斯有相通之处,我说不上哪一点,但是很快地,在我的想象当中他的形象与堪纳斯已经结合到一起了。”

“恐怕我要打断你,德尔莱斯。”路易说道,“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个奇妙的男孩与堪纳斯的形象倒是天差地别的,但我无意反驳你的说法,毕竟我并未亲眼见过他,况且我更想听你讲下去,你与他的初遇是怎样的?”

“实际上,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继续讲述下去。”伯爵的声音变低了些,他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些事情一旦被描述出来反而会减色,然而如果不说出来,假如它未被诉诸口头,它的魅力就会一直保留。它并不是我内心的秘密,但是语言对这件事来说完全是多余的,上帝从来不用有形的语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讲出来。”

“可是,它并不是属于我的。”伯爵说道,“我应该把它讲出来,我感到我应该这么做,就像是某种义务。是的,义务,在后来的半个多月里我多次想到这个词。”

伯爵沉吟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也许接下来的事情讲的有些蹩脚,我没有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它,这是一种……相当私人的感受,如果我自大一些的话,可能会将它比喻为每一个注定参与一个不平凡故事的角色在故事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所得到的预知梦,但是这种感觉更加模糊,甚至于我有时怀疑它其实是一种错觉。但是还是让我先按照时间的顺序讲述吧,也许这样会比较好理解,也让我这颠三倒四的说法不至于把故事的本身也搞糟。

“总之,我就这么在忍耐和犹豫之中度过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并未向村长打听有关那个男孩的任何事情,事实上,我极力避免见到那个男孩——但是当然,我偶遇过他一两次。其中有一次,我看见他和他的父母站在一起,他的父亲手里拿着斧头,那个男孩似乎是跟他的母亲一起去探望工作中的父亲。是的,我想他的父亲大概是伐木工一类的人,我在那里驻足远望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就离开了,我不希望我的存在被他们发现或者打扰到他们。我可以看出,他的父母是你能在任何一个村庄里找到的最和善的那类人,我可以想象他们的家,每一天他的母亲都把那个简陋屋子的每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忙里忙外地做一些最细微但是不可缺少的事情;他的父亲指节粗大,手因为劳动而粗糙,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带着妻子做的饭菜进入树林;他们的生活即使无需钟表也遵循着某种时间规律的指引,即使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在这里时间永远是慢十倍、百倍地流动,他们的每个围坐在屋里的黄昏是相似得几近相同的。但是,尽管我的确也喜爱这种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他们夫妻二人给我的印象却与那个金发男孩大相径庭,假如你在场,路易,你就会说那对夫妻是生来就注定做最普通不过的人、做最原始不过的工作,可是那个男孩,我无法想象他接替他父亲的工作的样子,他就像是那个传说里的水妖,永远不可能长久地留在渔夫夫妇的屋子里。

“那之后有一天,我带着两个仆役一起骑马到森林里去,当时已是三月中旬,纵使是处于世界角落的这个冷寒的村庄也终于捕捉到了春风的末尾。冬天里结了厚冰的河已经开始重新流淌,森林中的雪也逐渐消融,冷风吹拂着脸使人清醒,带着消融到风中的寒意和冷冽,一切都还只是刚刚苏生,远眺山上已现新绿的群山使我愉快。这使我感觉自己从冬天以来长久的困顿中解脱了,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上午和中午,直到下午森林渐渐热闹起来了,我才把这片早上还独属我一人的土地归还给它原本的居民们。

“我回到村里之后,把跟着我的两名仆人打发走了,只是一时兴起,想在这初春的村子里逛逛。与我来时的沉寂不同,雪一开始融化,一切都变样了,空气不再使鼻腔感到刺痛,声音都渐渐恢复了它们应有的生命力,有一种令人快乐的喧嚣乘着风来临了,我在村庄里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这是我辖下丰饶而欣欣向荣的土地一样,满怀欣赏之意。

“我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绕了村庄一圈,走回了村长的家。走进屋子之时,我忽然听见了隐约的钢琴声,圆润而轻快的琴声,那也许是村长家的那部钢琴,毕竟我想不到还有哪里可以让我听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到这里以来,只听过它被弹奏过寥寥数次。村长的夫人偶尔会在晚餐后弹奏一些曲子,大多是散漫的一些曲段,是柔和的曲调,除此以外的印象一概已经磨灭。可是现在还只是下午,那位夫人从没有在下午弹奏过钢琴。更何况,那断断续续的琴音并不像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也没有依着什么曲谱,倒更像是随性而起。当我更走近一些的时候,我便可以猜到那绝不是一个学习过钢琴的人的琴声,却更像是一个入门者靠着天生的一点乐感随便弹出的几个小节——就像你能想象的那样,随意地按下几个琴键,里面总有不那么别扭的一小段。那不是我一段日子以来常听到的柔和曲调,正相反,传来的琴音短促而轻快,每一个音符都充满着饱满的活力,即使是那些不时发生的错误和不自觉的重复也不曾减损它们的魅力。我相信你一定听过这样类似的乐音,它不熟练,不遵循任何曲谱,它过于零碎而不成曲子,弹奏的人一定不熟悉钢琴,或者根本就没有碰过钢琴,正因为如此它反而像是森林里鸟儿啁啾的鸣叫,因为生疏才惹人喜爱。

“我尽可能安静地推开村长屋子的门,不想惊扰到这未成熟的琴音,我想我当时的心情也许被初春的愉快气息所感染了,那时可能是下午三四点,下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地板上、家具上,以及通往放着钢琴那个房间的门。我推开了门,那完全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的事情,我并未在门前停留,我的脚步不曾停下来。让人停下来听完的琴音,以及让人不经过思考就前去探寻的琴音,我想是有区别的,而我遇到的恰是后者。”

伯爵讲到这里,他略略望了一下周围,同他最初到来时相比,周围的座位空了不少,但还偶尔有人推开俱乐部的门进来。

“堪纳斯似乎永远不会觉得疲累。”德尔莱斯说道。

“一个有活力的城市总是懂得如何不停更换它的内核,迎接和保留有活力的人,拒绝已失去朝气的人。”

“是的。外面的花也开了,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初夏的气氛,在那个小村庄里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

“这何尝不是一个适合做梦的夏夜呢,伯爵。”路易笑了起来,“比起他们老是要找我谈的那些烦人的理论,我更愿意听你一个梦。就因为你在跟我说话,我们显得这么兴趣盎然,那些平素里喜欢来打搅我的人都自觉走开了。”

“赫尔如果听到你这番话不会太高兴的。”

“噢,随他去吧。如果他还有空到俱乐部来而不是忙着发掘和培养那些新艺术家们的话——你看,拜尔德现在走过来了,正打算朝你打招呼,如果你不打算听他谋杀时间的长篇大论的话,还是及早继续你的故事为好。”

“没错,我应该尽早将它讲完为好,虽然不是为了拜尔德的到来。”

路易·洛夫特再次将双手交叠在椅子的扶手上,回到他所扮演的听众角色中去。

“是的,我刚刚谈到我遇到他的时候。我不想花过多力气去描述那时候我所看见的情景,因为我并不拥有这种再现的能力,我愿意说那是我平生见过最美好的情景,胜过一切我亲眼所见,胜过一切我从书籍上、画布上、雕塑上所得来的享受。那部钢琴靠着窗户放置,他就坐在那前面的钢琴凳上,脚甚至还不能够到地,他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但是他的金发仿佛天然加诸其身的轻纱,就像我们常常在画像里看见的那种,天使所披的白色长布。他从衣袖里伸出的短短的手指,一根手指按在琴键上,那是一种稚气,一种天真的稚气。

“毫无疑问,我的动作打扰了他。琴声在我来得及再打量他之前即刻停止,他转过头来看我,手还未从琴键上放下。那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祖母绿色的,但是我不能读懂他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态度。他看起来既不像是因为我的突然到来而受了惊吓,也不像是对我的打扰感到不满,那时候,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我感到我似乎被眼前这个金发的小孩,一个年纪远小于我的人打量着,并且不挟带好奇,不挟带敌意,我几乎可以说那是毫无感情的一瞥,是在任何除他以外的孩童脸上都会显得太过不适宜的一瞥。之后我看到描述最终审判的文字,我所能想到的就是他那时的眼神,只不过比我们常常以为的要少一些威严,多了一些事不关己罢了。

“‘你能弹它吗?’

“我当时的确感到有些惊讶。我设想过我们的初遇——像我之前对你说的那样,可是没有多少种是以他的提问来开头的,更别说是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没头没尾的问题。但我想我并没有把我的想法透露出来。

“‘可以。’我说。

“他的手从琴键上收回,我猜测他可能要离开,因为我想到过,像他这样跑进别人的家里来动别人的东西,到头来是不大礼貌的,也是不能被发现的。这个时候村长的家里刚好没有人,也许他以为这是一个难逢的好机会,他以为自己能把这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但是我的提早回来使他的秘密行为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他得走了。

“但是再一次出乎我意料,他轻巧地跳下钢琴凳,轻快地走到钢琴旁边,然后再一次用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来吧。’他说,‘我想听听——我不会弹。’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于是我坐到了钢琴凳上,一边想着也许我该弹点花之圆舞曲之类的曲子,但他忽然把手放到琴键上,止住了即将开始的弹奏。

“‘阿姨也能弹。’他说,看着我。

“我想他说的阿姨大概是村长夫人,因此我点了点头,尚且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时之间出现一个略显滑稽的场面,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的话,他却也看着我,好像我理所应当应该做出点别的回答一样。

“‘我曾经听过阿姨弹的曲子。’

“‘唔,是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们之间再一次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他似乎以为我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事实并不。他本来是把手搭在钢琴上的,但他之后把手放下,略显失望——也许有一点不忿——看着我。

“他的眼神有的时候像一颗钉子,一根极细的针,我没有理由地颤栗了,虽然完全并非出于害怕。

“‘没有别的曲子吗?’他这句话语速极快,之后却又放慢速度说道,‘比较不像摇篮曲的,轻一点的。’

“‘像你一样?’我问。

“我很快意识到这句话是不恰当的,他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这句话泄露了我的思想,泄露了我到这里以来的数日之间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于他太过隐晦,于我太过明显,但我仍然以为他会做出相应的回应。

“‘是的。来吧,弹一下吧。’

“他理解我的意思了吗?不,现在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以为我的意思是像他刚才弹的琴声一样?不过那时候我没有问,不知怎的我就弹起来了,是A大调小奏鸣曲。

“我不知道那天村长家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不被人发现地进入到这个房间来的,不过我没有去理会这些事情,现实往往是以最不合理的方式发展的,而我们仅仅只能接受罢了。

“弹出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之后,出现了片刻的寂静。于是我看向那个金发的孩子,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出乎意料地他低着头看着钢琴键盘。

“‘我弹完了。’我说,我只能选择打断他。

“‘我知道。’他说,我好像听到他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抬头,‘你知道吗,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曲子。’

“我再一次地感到惊讶,不是因为他过分的赞美,而是因为他的表情。你能想象到一个人被某些与启示相近的东西——例如音乐——所眷顾时的表情吗?那种近乎是凝滞的,但是却又变化万千的表情,就连气息也是颤抖的,就像有电流流窜过身体——抱歉,我似乎说得太混乱了。我绝对不会自夸这是我那首曲子所发挥的作用,我的钢琴技艺是极其平常的,并没有那样的力量,可是在我眼前所见的,除了他对此等待已久之外我还有什么解释呢?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但是那只能是由于震撼造成,只能是有什么我所不理解的东西通过我的手直接到达了他的心灵当中,还能由于别的什么呢?如果说我当时只是单纯地感到意外,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那么现在我可以坐在这里对你讲述,都归功于这些日子以来我与他的相处。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与他相处愈久,你就越明白过去的种种细节都是有其象征意义的,并且越发开始懂得——至少是留意——这一类的细节。

“如果刚刚我所描述的还只是较为敏感的人的普遍经历的话,如果刚刚的事情还能在我们的回忆中找到那么一丝相像的东西的话,那么他眼神中那种近乎贪婪的渴望,我就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我只能够结合我之后与他的相处来跟你说明,他对于忽然地扔过来的陌生事物,并非先理解再吸收,而是囫囵吞枣,迫不及待地将它吞进自己的里面,仿佛饥饿已久,他以一种奇怪而天生的直觉来理解他所接触到的一切新事物,而不论其对错,他吸收一切而不加判断。而他的直觉就像一双在黑暗中长期摸索的手,如此精确而迅猛地抓住一切他所能摸索到的东西,从一切新事物中,把他需要的一切擭住——如果你还能懂得我在说什么的话,我感到自己的话愈发没有逻辑了。”

讲到这里,伯爵忽地停了下来,但还没等路易或者别的什么人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说道。

“让我继续讲下去吧,你肯定已经在心里笑话我了,我不愿意让我的奇怪联想来造成你的错误影响。你看得出来,我已经有点奇怪了,不是吗?

“‘我跟麦克他们打赌,说你会弹这部钢琴,说你来自阿尔菲提斯,他们笑话我,说全是我的妄想,但是这事实上不是,对不对?他们不相信我的阿尔菲提斯,我已经跟他们说过那么多遍,可是每一次都需要我从头讲起,我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要我重复,然后在我说到相同的地方的时候笑话我,而且每次用的都是同一套,他们要我举出证据,所以我说这部钢琴是来自阿尔菲提斯的。’他短暂地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我不是说它真的来自阿尔菲提斯,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你得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听过唯一的就是马斯夫人的弹奏,但是她弹的……跟你的不一样,但是我敢肯定它肯定来自跟阿尔菲提斯类似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肯定没有阿尔菲提斯那么好,但是比我们这里好多了,不是吗?难道这不是证据吗?但是麦克却不肯承认,不过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看不到,可是我看得到,这就够了,其余还有什么办法吗?但是现在我证实了,现在我可以说那是现实了。’他的声音越发高昂起来,最后他兴奋地握着拳看向我,却又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好吧……我的确承认在今天之前我还有一点怀疑,但那绝对不是怀疑阿尔菲提斯的存在,我不过是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接触到有关它的一切。这部钢琴,它不能完全说是阿尔菲提斯的东西,至少在今天之前还不完全是。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怀疑了,你弹了它,用阿尔菲提斯的调子,这完全够了。’

“‘……很抱歉打断你,但是阿尔菲提斯,我不清楚,它也许是一个地名?从童话里来的名字?’

“‘噢,当然,它在你们那里并不一定叫阿尔菲提斯。实际上我觉得,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名字。就像我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过的——很旧的书了,不过很可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一直将它扔在一堆用不着的铺满灰尘的杂物中,梦幻岛,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但是那跟我说的并不完全一样,毕竟阿尔菲提斯是更现实的地方,不过写那本书的人一定到过阿尔菲提斯,我甚至相信那是以阿尔菲提斯为蓝本的。’

“我当时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得很快,就像要把自己头脑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接他的话,很显然他希望我能说点什么,希望我能表明我了解他口中的那个‘阿尔菲提斯’,甚至希望我跟他讨论关于‘阿尔菲提斯’的事情,但事实是,我完全无法理解。

“而我的窘迫毫无疑问完全被他看在眼里,兴奋的表情就像来时一样迅速地像潮水一样从他脸上退去,他显得失望,不过跟之前那种近乎无情的失望不同:‘你听不明白我的话,是吗?’

“‘……是的。’

“他咬了咬嘴唇:‘我该从最初开始讲起……毕竟我们这里是很无聊的,当然大家都很好,只是很无聊。‘阿尔菲提斯’是我造的词,因为我在梦里梦到过这个词。这台钢琴,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当然麦克说它是从附近的一个城镇买来的——不,还是别提麦克了,会把事情变得复杂。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像这样的……不仅是钢琴,还有别的东西,那些美丽的东西,会聚集在一个地方。一个每天都在音乐中诞生的地方,在那里的人能够听懂彼此的话,我不是说不同的语言或者什么别的,而是在那里,假如我说‘阿尔菲提斯’,任何人都会马上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而同样地,假如他们说‘希尔’或者别的什么,我也能马上明白。’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没等我回答,他又飞快地补充道:‘那里有一切让人感觉愉快的东西,所有人都不是通过普通意义上的语言交流……’他想了一会儿,犹豫着吐出一个词,‘心灵的语言……我是说。’

“他不再说话了,也不再看着我了,他盯着的是那部黑色的钢琴,紧紧地盯着它的侧面,仿佛那部钢琴能够给他所有的答案。

“它听上去很像妄想,一个奇怪的词,代表一个哪里都不存在的地方,它像是小孩子编造出来的童话,不过他走得更远一些,将现实中的一切跟‘阿尔菲提斯’联系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被同龄的小孩子所嘲笑了,毕竟他说的东西是毫无依据的,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但是如果我更加自大一点,我就会回答他,我会说那就是堪纳斯,而通过堪纳斯,通过那个一瞬间闪过我脑子里的城市的幻影,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话。

“‘我的确来自一个那样的地方。’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说道,但很快我意识到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于是我又说,‘并不是阿尔菲提斯,但是也许与其类似。’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我:‘你们叫它什么?阿尔菲提斯,你们叫它什么?’

“我犹豫了,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我是否愿意,我迟早都会告诉他那个地方,无论是以堪纳斯或者以阿尔菲提斯的名义。‘堪纳斯。’我说

“他喃喃着堪纳斯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我可以想象到,堪纳斯这个名字正在以一种旁人所不明白的方式跟他的‘阿尔菲提斯’一一对应,但可能也并不是这样,我不敢肯定。

“‘这个发音还不错。’最终,他说道,‘当然,形容那个地方的词绝对不会难听,我只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叫它堪纳斯,是吗?’

“显然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他很快就接着说道;‘跟我讲讲吧,有关阿尔菲提斯,有关堪纳斯的事情。’

“‘当然可以,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讲的。’那时候我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我并没有忘记我的身份是堪纳斯的逃犯。

“‘没什么好讲?’他笑了起来,仿佛我刚刚讲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怎么可能没什么好讲呢?噢,我跟你说,没有什么地方是没什么好讲的不是吗?就连这里我也可以给你讲三日三夜,从我家的小屋一直说到森林里的那块伐木地一直到这部钢琴。你怎么会没什么好讲呢?也许十日十夜也不足够,告诉我吧,我等它好久了。’

“我正打算说什么,忽然他快速地往窗外一看,又往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

“‘时间到了!’他说,‘我们前面用了太久时间了,但是这没关系,证明你来自阿尔菲提斯是必要的——不过没时间再说了,我得走了,村长看见我偷偷进来会不高兴的——明天你还会来吗,到森林里来?’

“‘也许会,但是……’

“‘太好了。’他笑道,‘那么明天早上我在那里等你——哦,我真的得走了,再见。’他跑到窗户旁边,急匆匆地往外看了一眼,马上又像爱丽丝的兔子一样从房间里跑走了。很快我就变成单独一人坐在钢琴旁了,他跑得这么快,使我不知道应该怀疑他离开的事情是幻象还是我与他的谈话只是一场白日梦。

“过了一分钟左右,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我站起来,盖上了钢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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