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一样大的脑洞

微博ID:七海_沼底畅游。渐趋自给自足型,用同人填满脑洞
文章备份地址:https://nanamisakura.home.blog/

金发的维纳斯(chapter 1 part2)

·chapter 1的后半部分

·前半部分请戳这里

·希望你能喜欢这篇原创,能够感到有趣就好了

----------------------------------------------------------------------------------

“第二天,我去了森林。

“我骑着马,没有带其他人造访了早上的森林。但到了那里之后我才想起,昨天我既没有跟他约定时间,也没有约定地点,这样的一个约定几乎是不可靠的。他会来吗?我不确定。小孩子总是心血来潮,要忘记什么事却也很快。假如我真的想要遇到他,我最好去他父亲的伐木地附近,他也许会在中午陪着母亲过来。可是我不愿意当着他父母亲的面向他搭话,我当然有许多方法可以把昨天的事情一笔带过或者编造别的借口,但我当时有种奇怪的想法,我觉得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我想,这就是大家总把珍贵的宝石放在箱子的深处的原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确认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最后,我还是决定到伐木地那边去,因为我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让我遇见他,但我在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找了一个能够看到那片空地的情况而不会被注意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等着那个男孩。

“我忘了我等了有多久,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无聊或者生气。我并不是一个会容忍失约的人,但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约定。我在那里等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是跟自己定下了一个约定,而不是跟别的什么人。我坐在树下,想象着他到来的情景,想象他会做出怎样的惊人之语,想着昨天我弹给他听的那段曲子,我这么做着幻想,仿佛我跟他在这棵树下面已经见过好多次面一样。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回想村长跟我说的关于他父母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我的,他在森林之间穿行,自如得好像他生来就住在这里一样,我望见他轻快的身影,他从这条小道窜到那条小道上,在嫩绿的树叶之间忽隐忽现。当他快走到我所在的地方时,他忽然一弯腰,从树枝下钻了出来——那支纤细的树枝长得过低了,恰好挡住了他的脸。

“‘你在这里!’他说,那语气就像他只是碰巧遇到我一样。

“‘我在这里等着,想你或许会来。’

“‘抱歉。’他笑着吐了吐舌头,‘昨天我太慌了,忘了跟你约时间。’他走到我对面坐下,‘但你还是找到这里了,我很高兴,我本来以为要找你到傍晚呢。’

“‘你想要知道什么呢?’我问,‘除了堪纳斯的事情,我并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就是想知道堪纳斯的事情。’他说,

“于是我给他讲堪纳斯的事情,从这个地方讲到市中心的大教堂,从西边的贫民街讲到豪华的公馆,从第一个音符在堪纳斯响起的时候讲到如今的繁华,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以为他会问许多问题,也许是许多稀奇古怪而刁钻的问题,但他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听着,偶尔抓起旁边的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当我想要看看那小小的图画时,他却飞快地将它抹掉了。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注意到我在看的缘故,他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被抹掉的一幅幅图画是他脑海中堪纳斯的倒影。

“‘你在听吗?’最后,我问他。

“‘我在听。’他说,‘我只是在想,在那里会有人跳舞吗?’

“‘在哪里?’

“‘你刚刚说的,那个有许多石柱的地方。’

“‘不会的。’我说,‘那里是许久以前的建筑,据我所知,没有人在那里表演过。’

“‘但你说许久以前,是有人在那里跳舞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仪式。’

“‘现在没有那种仪式了?’

“‘没有了。’

“‘那还有人会跳那种舞吗?在别的地方?’

“‘也没有了。’我说。

“‘噢。’他说,低下头,‘那么就只有上帝才能看到它了。’

“‘谁教你说的这话?’我问。

“‘什么?’

“‘说只有上帝能看到的话。’

“‘没人教我呀。’他摇摇头,又说,‘我母亲说,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上帝那里都会显现。但我不觉得天堂是个好地方,至少比不上阿尔菲提斯,因为大家得先死一次才能到达那里,但是,如果死了就没法看东西了,也没法听东西了,也不能动了,夏天也不能在河里游泳,冬天也不能堆雪人,也不能听见你昨天弹的那些曲子了,天堂会有这些吗?他们跟我说天堂有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他们却总不说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那是死者的秘密。’

“‘我想也是。’他说,‘那么,天堂还是不如阿尔菲提斯。但是,如果能看到已经没有的东西,那么我能明白为什么大家那么喜欢那个地方。’

“‘你觉得天堂存在吗?我是说,你觉得阿尔菲提斯存在吗?’

“他十分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你在说什么呢?你不就正在跟我说阿尔菲提斯吗?’

“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我意识到。

“‘继续说吧,我想听更多堪纳斯的事情。’

“‘我也想这么做,但今天已经晚了,你的父母会担心的。’

“他有些失望地垂下头:‘那么你什么时候会再给我说呢?’

“‘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村长家里找我,我会欢迎你的。’

“‘可以吗?村长跟我们说我们会打扰到你,我真的可以去吗?’

“‘你随时都可以来。’我说。

“他笑了起来:‘太棒了!啊,我是说,谢谢你,德尔莱斯先生。’

“我想起在他来到之前我的种种幻想,然而在他那活泼的姿态前这些幻想都显得苍白无力,它使我之前的忍耐和担心变得令人愉快地毫无意义。

“我又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呢?这次我放弃数日子了,也许只有两个星期,也许一个星期。他到村长家里来找我,一开始,其他人惊讶又好奇。他在其他人面前有模有样的,对我说着敬语,礼仪也算周到,但一旦单独跟我在一起,他又变回一开始见面的样子了。有一次,他来找我,而我恰好外出,回来的时候恰巧看到他呆在放着钢琴的那个房间里,村长夫人坐在他的旁边,她手里打着毛衣,那个男孩在村长夫人旁边,时不时瞥向那部钢琴。

“‘那么,你是怎么跟那位伯爵认识的?’

“‘在森林里认识的,那时我碰巧遇到伯爵。’他回答道。

“‘我希望你那时候没有做什么对伯爵有所冒犯的事情,孩子。’

“‘我并没有,夫人。’那金发男孩用轻快的声调回答道,‘德尔莱斯先生迷路了,我不过是为他指路。’

“听到这里,我走进房间里去,‘下午好。’我说,打断了这场对话。

“这之后中间的种种,我就不消再向你一一叙述了。这些事情自己经历来十分有趣,但是说出来却难免枯燥无味。但我终于决定我要回到堪纳斯来了,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再耽误下去于我自身并无益处,是的,想到即将要跟他分离我十分不舍,但既然我总得回堪纳斯去,那么我迟早得与他告别。”

“或者你可以留下来,伯爵。”路易说道,“当然,我看那对你来说是不明智的决定。”

“是的。”德尔莱斯说道,“鲁莽地抛弃原有的生活,这只可能发生在戏剧和小说里。而这在生活中绝不可能发生。”

“并非全然不可能。但很少,而它的结果通常不是最好便是最坏——继续下去吧,德尔莱斯。”

“我想着我得把这个决定告诉我那可爱的金发男孩。于是那天我将他叫来,像往常一样,我给他一些从堪纳斯带来的小玩意儿看,给他讲堪纳斯的事情,到了下午他不得不离开的时间,我叫住他。

“‘我想我得先告诉你,后天我要离开这个村庄了。’

“听了我这话,他本来愉快的表情忽然消失了,脸色煞白,他本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却跑回我身边来。

“‘你还打算再回来吗?’

“‘大概不会了。’

“他低着头,站在我旁边。

“‘与你共度的时间非常愉快,我会记得你的。’我说,‘现在你回去吧。’

“但他仍然站在那里,也没有回我的话。我只将那当成小孩子闹别扭,只消过上一晚上,第二天自然就会恢复过来了,最后他会以恰当的离情来送别我。

“‘你是要回到堪纳斯去吗?’忽然,他问道。

“‘是的。’

“他一言不发,向门口的方向走去。当时我感到些许高兴,因为他对我的离开表现出的不舍使我满意地意识到,这几天以来,我在这个孩子的生活中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我毫不怀疑我对他说的话——那些关于堪纳斯的话,在他今后的人生里也会有持续的影响,或许他甚至会到堪纳斯来,可那得是在他长大以后了。其他人我难以保证,但是那个孩子,我相信,在他心中堪纳斯的形象绝不会轻易磨灭。他,像我一开始说的,他是生来有别于其他人的,他一出生便蒙受着上帝的恩典,这光芒绝不因他处在这种僻远的小村庄里而消褪。而我有幸得到了给予他影响的机会,我参与了他灵魂的塑造。我不知道他以后是否会有所成就,因为有许多人,尽管被上帝所偏爱,却不被命运、机遇所眷顾,他的天资也许会被埋没,也许会被发掘,但无论如何,我在他羽翼还未丰满,还在如饥似渴地吸收周围一切以填满自身的时候,给予了他重要的影响,而他以后的生活便与我无关了。”

路易笑了笑,向后靠在椅背上。

“‘伯爵!’突然,我听到他的声音,于是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他背对着门,紧盯着我,他在颤抖着。

“‘带我去吧,带我到堪纳斯去!’

“我一时哑口无言。他看着我,我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形容此时的他呢?就像是星星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有什么语言、画作、照片可以准确地捕捉到这一刻呢?路易,你想想吧,他站在那里,孤注一掷地向你喊出这样的话,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已经被捕获。我不是通过思考,而是通过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从它以前所有事情都已成过去,从它以后所有事情都悬而未决,这想法直接在我心里出现,不受抗拒,不受控制。

“我让他先回去,我告诉他我还未决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劝他回去的,我也忘了他是怎么回去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最后,我想,我一直知道这样的时刻是始终会到来的,这是明白无误的,因为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它,于是它便走到我面前来了。是的,这是需要慎重的时刻,因为我只需要一句话就会决定他以后的生活,一切折中的方法都是不可能的,这是非彼即此的事情,而我的理性所推开的那个潘多拉盒,我的感性却使我的手放在它上面了。

“‘带我到堪纳斯去’,他是这么说的,那天我睡得很晚,他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我知道我的情感渴望着怎样的发展,是的,我想要把维纳斯带回去,或者说,当我决意要结识维纳斯时,我就并不准备与他告别。”

德尔莱斯缓慢地环视着他身处的这个俱乐部,他看着他熟悉的面孔,视线在其中几张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他的视线落到路易身上。

“我创建了这间俱乐部,路易,我邀请像你一样具有才华的艺术家们加入,无论他们是业已成名还是默默无闻。如有必要,这个俱乐部会为它的每一位艺术家提供他所需要的资源。我仍然记得我邀请你加入的时候说的话,我希望让这个俱乐部变成艺术的集结地,甚至艺术的代名词,我希望它成为艺术史上一个无法避开的话题。而为此,我明白这里必须始终是自由的,不被包括经济状况、社会规则在内的诸多因素所干扰,这也是我能为这里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欣赏你这种做法,德尔莱斯,不管初衷为何。一个艺术家或许需要能够欣赏他作品,乃至欣赏他自身的思想的人,但更需要一个能够为其构筑一个稳定的乌托邦的人。因为艺术是无用之物,它或许需要从不幸中诞生,却必须始终保持它的无用性。”

“我正是要成为这样的人。早在年轻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并无艺术方面的天分,而我也并不向往艺术创作,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艺术,或者说以艺术为形式的某种事物对我来说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建立这个俱乐部,看到不同类型的艺术家在我的帮助下有所成就,虽然我无法创作出作品,但我对那些作品的创作者们却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使我从一个与你们完全不同的途径得到了创作的喜悦。是的,我沉醉于此。

“而在那天晚上的反复思索中,我无可回避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那个金发男孩,对我而言,他是创作者,同时也是作品本身。他吸引我,有如我通常被那些具有才华的艺术家们吸引那样,更甚的是,他是一幅等待完成的作品,而我手握画笔,感受到一生仅有一次的命运的感召。是的,我与艺术创作无缘,但培养一个人,烙下我的刻印,在他完成之时,我也留存万世了——

“尽管这可能不被后世所知晓。这是控制欲,这是人心中应被驱除的原始冲动,但它根系深值,成果累累。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如同往常一样,他在下午来找我了,我邀请他出去边走边聊。那天白雪已几乎全部融化,我甚至看见了路边被嫩草掩映着的小小花苞,我身后还跟着一个可爱的金发男孩,我们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更别提鸟儿们欢畅的叫声,还有那些牛羊群,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美妙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作为别离的背景呢,无论他要跟我告别,还是跟这个村庄告别,在此时此刻,这不都是一件值得记录下来的美事吗?

 “但是,他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一路上,他愁眉不展,并不见一点平常的活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不想说破它。

“‘你难道不高兴吗?’我问道,‘看看你周围这些美丽的景色,我以为你会很喜欢的。’

“‘是的,我非常喜欢。’他回答,但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但这些我已看过千百遍了。’

“‘事物并不会因为你见过它无数次就失去了它的美,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为我刚才的话道歉,伯爵。’他说,‘但它们只在第一眼时显得最美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陌生的事物。’他停下脚步,‘陌生的事物才是最吸引人的,才是最美丽的,我以为你知道这些。’

“‘你觉得我不明白?’

“他没有回答。

“‘刚刚的话并不是出自你的本心,我看得出来,在这里卖弄说话的技巧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我劝你不妨直说,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最后他直直看向我,两只手攥着自己的裤子:‘你带我到阿尔菲提斯去吧,我一定得到那里去,我从知道阿尔菲提斯开始就一直向往着它。我求你了,带我去吧。’

“我沉默不语,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严肃,因为当我望着他时,从他那双迷人的祖母绿眼睛中流出了泪水,我从未见过他流泪,他哭泣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一点也没有小孩子哭泣时的吵闹,他几乎是沉默的。他不了解自己,我想,他以为用谈话的技巧能够博得我的认同,但他不明白直白的话语比任何技巧更具有魅力,而且,他也不明白他的眼睛比他的所有言语胜出许多倍。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天赋,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最后他几乎是愤恨地移开视线。鸟儿的啁啾声仍然不绝于耳,天渐渐地暗下来,我很庆幸我选了一条比较偏僻的道路,而且将要下雨了,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人。

“‘你说了那么多堪纳斯的事情,但是你却不愿意带我亲眼去看它!要是我可以不必借助你,我一秒也不愿多等,现在马上就到堪纳斯去,马上就站在它的城门前!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梦见过那些石柱,那些高塔,还有你弹过给我听的那些曲子!只要能靠近堪纳斯,别的事情又有什么所谓?我宁愿在堪纳斯露宿街头,也比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嬉闹要好!在这里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与我谈论阿尔菲提斯的,阿尔菲提斯要离我越来越远了——你曾经让它离我那么近!你一点也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去堪纳斯意味着什么吗?’我问道。

“‘你愿意带我去?’疑问的语气在重复时变成了期待,‘你愿意带我去是不是?我可以去了?’

“他的眼睛显得比他刻意压抑的态度更为欢乐,在阴沉的天空之下像闪烁的星星。

“‘在那之前,’我说,刻意让语气变得严厉,‘你将要向你的父母告别。’

“‘伯爵?’

“‘我以为你早该想到这点,我既然回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你要是跟我走的话,那么你也就不会见到你的父母和朋友了。’

“‘我没有朋友。’他回答道,‘但是……’

“他不再哭泣了,但是那小小的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难过的神情。我清楚地看到乌云已经笼罩着大地:‘要下雨了。’

“他一言不发地站着,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是的,要下雨了。’他梦呓般说道,‘我知道老约翰的家在这附近,我带你去躲雨吧。’

“他口中的‘老约翰’是这周围的一个农夫,我们到的时候正遇到他赶着一群羊回到羊圈里,他和他的羊群都淋湿了,羊毛吸了水,颜色变深了,看上去更重了。

“‘约翰先生!’男孩在屋檐下面,向着老约翰挥手。老约翰一只手圈在嘴边,喊着什么,但是雨声愈来愈大,我们一点老约翰的声音也听不见。

“老约翰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但仍然非常矫健,他迈步的姿势看上去多少有点奇怪,脚迈的方向不完全是向前而是偏向两边,或许那种走路方式在赶羊的时候(尤其是在山野之间)更方便。总之,他先把那一群羊赶进屋旁的羊圈。他站在羊圈入口,一只手指点着跑进去的羊,口中念念有词,我想那也许是羊的名字。看到最后一只羊也从愈来愈大的雨势中冲进羊圈后,他动作利落地关上了羊圈的小门,走到屋子前面——我们正等在那里。

“‘这场雨来得真突然,不是吗?’他一边拧出衣服的水,一边说道,‘就算整天盯着云看也没用,天气有时总是这么混蛋。’

“我的金发男孩,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湿透的老约翰,笑着说道;‘我们也差点被淋湿,所以来躲雨的。’

“听到‘我们’,老约翰抬起了头:‘……这位是?’

“‘呃……德尔莱斯先生,是寄住在村长家的那位……’

“‘我的天!’老约翰轻呼一声,打断了男孩的话,‘这么说你就是那位……那位……我都做了什么,让远道而来的贵族大人站在门口淋雨!您进来吧,快进来,居然让一位像你这样的人物站在这里等我,实在太不像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湿透的裤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站在一边,于是我先走了进去,之后老约翰也跟了进来。

“老约翰关上门:‘我想您需要一杯热茶,先生,这种时候一杯加了蜂蜜的热茶总是好的。至于你,还是老样子,对吧?’

“男孩点了点头,于是老约翰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下两杯东西,一杯是热茶,另一杯是牛奶。

“‘约翰先生,你要换件衣服吗?’男孩说道。

“老约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衣服:‘呃……那么先生……’

“‘我没有关系。’

“‘那我去一下,很快回来。’

“‘我喜欢老约翰,他总是这么个样子,让人愉快。我以前常来。’老约翰走开以后,那孩子说道。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还有他的羊,他很喜欢这群羊。’忽然,他想到什么,跑到窗户边,‘我在这里面有特别喜欢的一只羊,他身上有一块皮毛颜色比较暗,很容易就可以认出来,你看,就是那只。’

“我也走到窗户边,他指着一只形容未足的羊,也许才刚出生半年多。

“‘它叫苏西,去年我帮老约翰接生的羊,那天也是下着大雨,它刚生出来的时候有多小!它是留在胎里的最后一只,但是总是出不来,老约翰说那是母羊没有力气了,我们两个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它拉出来。’

“‘没有一个小时,亲爱的。’老约翰换好了衣服出来,说道。

“‘什么?可我保证有一个小时了。’

“‘第一次接生小羊总是这样,我第一次接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累得要死要活——可是你猜怎么着?那不过算是最轻松的!别这样瞪着我,苏西的情况比我那时候更难搞,这倒是真的。’羊的话题似乎让老约翰轻松了许多,当然那也有可能是换了身衣服的缘故。

“那孩子双手撑在窗户上,依然盯着苏西,忽然他问道;‘苏西已经断奶了吗?我没看到它的母亲。’

“‘你不知道吗?茱莉已经死了,因为难产。’

“‘什么?’他喊了起来,‘可那天茱莉还好好的!’

“‘它是后来几天死的,可怜的茱莉,把那么几只小羊生出来似乎耗尽了它全部的体力。’

“‘那么苏西呢?’

“‘什么?’

“‘我以为——苏西不是要喝奶吗?’

“‘啊,是的。我让另一只刚生完的母羊给它喂奶了。有时候这只母羊的其它小羊会把它挤出去,但没什么大问题,它现在非常健康。你知道,常有这种事。’

“‘可是我没看到苏西亲近的母羊啊?’

“‘我跟你说了,苏西已经断奶了,它要长成一只成年的羊了,不会跟在别的羊身后了。’老约翰说这话的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说什么母羊和小羊的话题,老约翰打住了话头,找了个别的话题。至于那孩子,在雨变小之后,让老约翰带他去羊圈看苏西。那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雨停了,于是我和他便告别了老约翰回去。

“一路上,他几乎不说话,只有在我向他搭话的时候他才心不在焉地回几句话。我和他走到了村长屋前的那条小路上,我想要在那里跟他分手。但在我说些什么之前,他先开口了。

“‘你怎么看待苏西的呢?’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

“‘你先回答我吧,你是怎么想苏西的呢?’

“‘它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小羊。’我说,我知道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皱起了眉,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生命力顽强……是的,的确是这样,但是还不够……有什么别的东西,有什么别的东西,让我想到别的东西,就像是刚倒出来的热红茶一样的味道,但却不是在温暖的屋子里喝的……你认为那是什么呢,伯爵?’

“‘如果你是指苏西与众不同的地方的话,它的母亲难产而死,它混在别的羊群里得到生活的保障,但我认为这并不足以让它变得与众不同。像这样失去庇护的小羊……’

“‘庇护!是的,就是这个词!’他忽然喊起来,‘苏西没有得到母亲的庇护,但那并不要紧,它无论如何生存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健康且强壮,尽管它并没有得到庇护。那么说到底,庇护又有什么要紧呢,既然有没有它我们都可以生存下来的话?’

“他那祖母绿色的眼睛看向我,在几个小时前,他的双目熠熠生辉,仿佛其中盛满了星辰;在几分钟之前,这双眼睛是如此暗淡,悬而未决的未来如同乌云遮住了它本来的光辉。但如今他那可爱的眼睛重又获得了它应当引以为豪的活泼与魅力,他的眼睛比阴晴不定的天空还要多变,上一秒才满蓄着由衷的泪水,下一秒却流露出笑意,他的思维是从低八度到高八度音符的跳跃。现在,他的眼睛盛满了无可比拟的愉快。

“‘伯爵,你明天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说。其实我也可以下午走。

“‘那么今晚就得说了。我会将事情详细地告诉父母,我说你愿意带我去——但你请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定不会反对的,这或许会伤他们的心,可是这是无可奈何的。我会在你出发前赶来的,我不会让你等我,这样你就愿意带我去了,是吗?’

“‘……那样很好。’我说。

“我跟他就在那个路口告别,他的笑容就像是雨后初开的幼嫩蔷薇,没有人不会被他的欢乐所感染,假如他们不知道他是要回去向父母告别的话。

“我回到村长家的时候,村长早就已经回来了。我先前几天告诉了他我的行程,他提出要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为我践行。我坐在跟刚来时一样的位置上,村长也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一切都像是我来的第一天那顿晚餐的重演。然而我再不像当时一样疲乏、厌倦了,我心里明白,这都是那位金发男孩的缘故。晚饭后,村长夫人打开了她的钢琴,于是大家都聆听起她的钢琴曲,我和村长坐在一边。

“我忽然心里一动,你要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向村长或是任何人打听过有关他的任何事,甚至是有意避开有关他的一切谈论,认识他以后更是如此。因为我坚信,从传言中是不能了解到一个人的,传言勾勒不出人的面貌,它既不能捕捉到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又不能深入至内心的动机,在传言中的人最不像他自己。我有时甚至故意避而不谈金发男孩,以免将他暴露在无聊的传言之下。

“但是,我当时觉得我已经足够了解他,别人口中的他便也变得无关重要了。琴声是我绝佳的掩护,在它之中一切都变得像是闲谈,于是我尽可能掩饰自己的意图,向村长询问了有关他父母的事情。

“‘怎么,伯爵,您没有听过那孩子的事情?’

“‘你看上去挺惊讶。’

“‘呃……您知道,伯爵,我看到那孩子来找过你几次,我还以为您已经听说了呢。其实倒也没有什么,’村长拿起酒杯,‘他不是杰克和芮丝的亲生孩子。’

“‘这我倒不知道。’

“‘这事说起来倒有些神奇。’村长说道,谈论他所熟悉的村民,这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于是他的口吻马上变得有些故弄玄虚起来,‘那么您知道吗,芮丝从前曾经有个孩子?’

“‘我想我对他们一家的事情都不甚了解,因此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噢,是的,当然,当然,您不会有空去了解这种话题。芮丝从前曾经有个孩子,非常乖巧的孩子,也很聪明,可惜在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可怜的芮丝,她那时候整整三个月几乎闭门不出,杰克也是一脸的忧愁,简直让人觉得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再高兴起来了。然而在这种时候,做父亲的或许总是比母亲要振作一些。芮丝在杰克的劝说下,开始尝试恢复有规律的生活,她每天去森林里探望杰克,又天天去拜访朋友,忙得跟什么似的。但凡是认识杰克和芮丝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两个并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毋宁说反而越陷越深了。’

“‘然后,芮丝就在森林里捡到了那孩子。’

“‘芮丝说他是上天赐给她的孩子,我当然不这么认为,但您也知道,我们这个村落离城镇有点远,平常出入的也就那么几张脸孔,然而那孩子并非是他们丢弃的,自然也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即便是有心想要丢弃孩子的父母,也没有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必要。芮丝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说她捡到那孩子的时候,他被装在刚好大小的篮子里,盖着一条白色的毛毯,一尘不染,安静地睡着,就像是画上那些小小的天使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幸的处境,她又说他就像是从星星上降落的孩子一样,说她那天被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力量所虏获,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小路,在小路尽头发现的就是这个孩子。我倒觉得,是她又重新得到一个孩子的事实让她变得不切实际了。’

“‘那孩子本人知道吗?’我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他的身世是大家都清楚的,这样一来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事也是有可能的。至少,我们一家从不在那孩子的面前提这些事,你知道,对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这种事情多少是会影响他的成长的。’村长说道,好像他对这孩子负有什么重大的责任似的。

“关于那孩子的话题就到这里结束了,我在那个村庄的最后一个夜晚也紧跟着结束了。

“翌日,马车早早地就来了,我的仆人们把我的行李搬上马车,而我等到行李都搬完以后才出门,正好看见那孩子远远地跑来,身后跟着他的父亲,杰克,拿着一个箱子,那大概是他的行李。

“杰克在马车边停住,他将行李递给那孩子,他径直跑向我。

“‘伯爵,早上好——我来迟了吗?’

“‘你来得正是时候。’

“他听到我这么说,露出安心的笑容。但很快他又局促地打量着四周,却仍然努力维持着镇静的表情。

“‘那是你的行李吗,装了什么?’

“‘不过是衣服,还有一些小东西。’

“‘你大可以不必带。’我说,‘到了堪纳斯那些都用不上。’

“‘也许是不需要。’他说,仍然将箱子递给了车夫,让他帮忙放到马车里去。

“我带他走向马车,我先爬上马车,又向他伸出手。他的手很是冰冷,他伸出头,隔着一段距离望了一眼他的父亲,便上了马车。马车里只坐着我们两个人。

“‘你的母亲呢?’我问。

“他耸了耸肩:‘她没来送我。’

“我们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等待他们把一切准备好。期间我们两个没有谈话,他有些坐不住,一时从马车的窗户往外探望,一时站起来又坐下,我只假装看不到。就在他第三次站起来的时候,马车忽然摇晃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是马。’我回答,‘车夫已经准备出发了。’

“他听了我这话,坐了下来,却又马上站起来,动作灵活地跳下了马车。

“‘我去去就来!’他喊道。

“他跑到了他父亲身边,马车的窗户正好对着他们的方向。他们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期间杰克摇了几次头,忽然那孩子又往马车这边跑来,他爬上马车,打开他那小小的箱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在那箱子的一个角落,最下面放着折的整整齐齐的一方白色毛毯。他毫不犹豫地把小毛毯扯了出来,他的衣物掉了出来,他却连箱子也没来得及合上,再次下了马车,跑向他父亲,将手上那条跟披肩一般大小的毛毯送到他父亲面前。他的父亲则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交给他。他攥着那小刀,面向他父亲,向后退了几步,只停了那么一下,便飞快转身爬上马车来。

“‘怎么了?’我问。

“‘不,没什么。’他把小刀放入行李箱里,收拾好东西,合上了箱子。

“马车出发了。

“他扒着窗沿往外看,村里的景色像流水一样被我们抛在身后了——那些低矮的小屋,积雨云一般的羊群,环抱着这片凹地的高山,都只在窗前闪现了一下就消失了,就像他过去的生活一样。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道,‘我是说,我知道明天天气会很好,昨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跟父亲学了一点看天气的本领,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下雨的话路会变得很难走,森林也会变得危险,今天天气很好。’

“‘下雨的时候你还到森林去吗,去探望你父亲?’我问。

“‘噢,不,那是妈妈——我母亲的工作。我偶尔会跟着她去,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很喜欢这样,本来父亲可以在早上带午饭去的,可是母亲她不让。’他笑道,‘妈妈说她就当顺便散步了,她很喜欢做这种不方便的事情。’

“忽然,那孩子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身子一滑,背对窗户坐回了他自己的位置上。

“‘你不看外面了吗?’

“‘只不过是森林。’他说道,赌气一般扭过头,盯着地板上的一处出神。

“我却往窗外看去,马车外,村庄与人的气息都逐渐消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参天高树、隐约可闻的流水声、偶尔在路边出现的兔子,突然,在树与树的缝隙之中,一个如梦中幻影的身姿一闪而过。

“‘这里附近是你父亲工作的地方。’我说。

“他闻言抬头看了看:‘是,他平常就在这一带工作。’

“‘今天你的父亲没来,因为送你。’

“他点点头,又看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话。

“‘你会喜欢堪纳斯的,’我说,‘它就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你生活在那里会很愉快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以前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堪纳斯尽管漂亮,但是它也会让人失望或者厌倦,或许我也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说的这些话了。’

“他勉强笑道:‘关于堪纳斯的事情我都记得很牢,我每晚睡觉之前都会重新想一遍这些话。’

“‘那么,你可以忘了这些话了。’我说道,‘堪纳斯就是你的阿尔菲提斯了,从今天开始。’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你,伯爵,你是在安慰我吧。’

“‘母亲她没有来送我。’他说道,‘她前一天晚上跟我说了,我本来也不想让她来送我,因为她是那种受不了这些事情的人,我想,要是让她哭出来就不好了。她会为了让我高兴露出笑容,不过她的样子却像是哭,我不想要见到她那样。她把毛毯留给我了……不说这个了。但我可能还是希望她会来,也许她在村子入口望着马车,可是马车已经入森林了,我都没看见她。但是这样也好,我挺庆幸她最后还是没有来的,她是那么感性,所以不会来送我的。’

“‘也许她来了,只是你没有看见。’

“‘不用安慰我了,伯爵,我并不伤心,不然昨天晚上我也不会答应妈妈了。’

“‘那就好。’我没有再说别的话。在我们聊天的这当儿,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羊群、田野、群山、钢琴、毛毯,还有那个如梦似幻的身影,也都被我们逐一抛在身后了。”

伯爵说完这些,如梦初醒地长舒一口气:“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一切了,现在我已经讲完了,路易。”

“你把他带回来了吗,那个金发的、不可思议的小家伙?”

“是的,但还没有介绍给任何人。”

路易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希望我去见见他吗,这个你从偏僻的某处带回来的艺术品?”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恐怕我会分享你的秘密,削弱你的喜悦,德尔莱斯。”

“它总会发生,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够委托给一个值得信任,更重要的是,能够欣赏这幅作品的人。”

“关于后者我还不确定呢。”

“你会确定的,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这会儿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呢,还对他抱着怀疑的态度,你自视甚高,路易,我说过。但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了,到时候你除了赞同我之外没有别的路子。现在我要走了,路易。”

“你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吗?我以为你得跟他们打声招呼,你离开了这么久。”

“将那些事留到两周后的晚宴吧,跟你讲的这些使我累了。那时再见吧,路易。”

“到时再见。”路易答道。

这是艺术之都堪纳斯平淡无奇的一个初夏的夜晚,路易·洛夫特坐在他的带靠背座椅上,他的友人刚刚为他捎来一个金色的礼物。


TBC

评论(7)
热度(6)

© 宇宙一样大的脑洞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