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外面的雨下起来的时候，埃尔文房间里的门也被推开了。
“团长！”进来的人神情慌张，连立体机动也没有完全戴好，他刚叫了一声埃尔文，就因为匆忙奔跑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着急，他的脸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冷静点。”埃尔文说，同时去拿放在一边的他的立体机动，“发生什么了？”
“利维尔兵长那边……要求救援的信号……！”
通信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埃尔文刚好在调整立体机动皮带的位置，扣好皮带的时间意外地比平时多花了一些，也许是他的手有些僵硬的缘故。“紧急等级是？”
“第二等级！”
埃尔文本来握着吊坠的手放了下来，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西边的巨人呢？还剩多少？”
“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都追着兵长的分队去了！”
“知道了。你马上通知所有人，召集战斗人员，我们要出战了。”
“我马上通知他们去参与救援！”
“不。”从团长口中说出的明确的否定词让士兵停住将要出门的脚步，“我们从西边突围，务必使大部队回到安全区域去。”
“那兵长那边呢？”
“先让大部队突围。”埃尔文的脸色镇静得几近反常，“对利维尔的救援等到那之后。”
没等那个通信兵来得及说什么，埃尔文就疾步走出了房间，一路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到了陈旧的据点矮楼之外。只是在几句话的时间里，雨就已经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了。
雨滴狠狠地砸着地面，也砸在埃尔文的身上，水滴在埃尔文立体机动的边角处汇成一小股水流流下，从驻扎的地方到远处的地平线全都一片灰暗不分明，埃尔文往西边那被枝叶遮蔽的天空看了一眼，一无所获。
在埃尔文的面前，士兵们渐渐集合起来了，埃尔文粗略地瞥了瞥，在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上，流露出迷惑、不安、惊惧，还有的人铁青着脸，这一片低迷的气氛倒是跟他们头上的黑色乌云相配得很。
“雨不会很快停，我们没有时间等了。从西边突围，就按照先前商议过的战略，等前锋打开缺口之后，大部队马上跟上去，以回到安全区域为第一目标，途中不准有哪怕一秒的耽搁！”
士兵里出现了细碎的议论声，突然一个声音冲破这模糊的雨声与议论声，一直传到埃尔文的耳中。
“团长，请问哪一小队需要去执行救援任务？”
埃尔文循着声音看去，他认得那张脸，是刚进团不久的新人，虽然这么说，却也已经经历过好几场小小的战役，埃尔文还记得的是，他的好友也在利维尔这次率领的小队成员名单中。
“没有。”埃尔文说，“至少在现在，没有。突围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等到大部队突围之后，如果诱敌分队还没有回来，就让前锋队前去救援。”
“但是到那个时候！团长，救援拖到那个时候才去的话……！”
“我们不能让这里的全部人因为一个救援信号背负上生命危险。”埃尔文的手按在了立体机动的扳机上，“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这就是我的决定。”
仍然是一阵细碎得听不清具体内容的议论声，夹着雨声像急促的鼓点一般，但是没有人再反驳。
“先突围，”埃尔文说，“这关系到这里全部人的性命。”但是他的声音被愈来愈大的雨声吞没，使得那话显得就像说给他自己听一样。埃尔文握着扳机的手冷得像冰，这倒不怎么对劲，体温偏低的不是他而是利维尔才对。
“全员，出击准备！”最后，调查兵团的团长喊道。
被一群巨人死命追赶，好不容易找到藏身的地方，倾盆大雨又毫无预兆地下起来，这一切都让利维尔的心情糟到了极点。
不，这种情况下不应该说心情什么的才对，埃尔文那家伙是怎么说的来着，“情况严峻”还是“性命攸关”？不过利维尔也就只会说“糟透了”这种话而已，并且现在这句话就像通过一个喇叭对着他耳朵不停重复播放一样，充斥着他的脑袋。利维尔无意识地啧了啧嘴。
“很对不起，兵长，这全部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的判断失误……”
“你的伤怎么样了？”
“诶？”
“别发呆，我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血还在流吗？”
“已经止住了……我很抱歉，我……”
“兵长！”他们听到立体机动装置的声音，诱敌小队的一个成员从雨幕中越过交错的树枝飞奔而来，“求救信号已经发出去了！”
“紧急等级是？”
“第二等级。”士兵落到地面，跑进阴暗狭小的洞穴里——他们暂时的藏身之处。
“我说了第三等级就够了吧？那边现在肯定忙着突围，我们的援救信号会扰乱他们的行动。”
“可是，以我们现在的人数，要躲过这些巨人跟大队汇合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到这支诱敌队伍来。”利维尔走到斯卡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的确血已经止住了，不过淋雨的话说不定会恶化，要速战速决。”
“我们不用等到救援到来吗？”
“等到救援来的话就太慢了，在那之前肯定会先被那群该死的家伙发现的。你们两个，跟斯卡留在这里，他的伤不允许他去面对巨人，而且如果救援到来的话，也需要你们留在这里。你，”利维尔示意另一个士兵，该死，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这个人可能转头就会死了，“跟我去引开这附近的巨人，你怕吗？”
“……不怕。”
“很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利维尔向洞口走去，外面的雨声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敲击着他的耳膜，他的手无意识地重复着扣下扳机的动作。“还有，斯卡，你的道歉和自我反省留到汇合之后再说吧，现在你只要闭上嘴，不要让你的伤口继续恶化就行。”
“……那很危险，兵长。”斯卡说道。
“我知道。”
“至少请留在这里，直到救援到来。”
“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突围。”
“难道因为这样就连救援也要延迟吗？这也……太过分了。”一个士兵说道。
“埃尔文，”利维尔顿了顿，改口道，“团长的话，就会那么做，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负责这个队伍的，我的职责就是处理你们闹出来的麻烦。”
最锋利的刀刃要用在最危险的地方，这就是他处事的原则。
“情况严峻，”利维尔突然补充道，“不能再犹豫了。”
利维尔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一口气向前奔跑进入树林之中，他的身影被雨点所淹没。
那之后就是战斗的时间。
雨中的森林又暗又湿，那使利维尔想起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地下的世界，那里也是又暗又湿的地方，垃圾堆积，也同样令人不痛快。
巨人的血就在他的脸旁飞溅，利维尔往洞穴的反方向飞奔着。
“喂！能跟上来吗！”
“兵长！”雨声中传来模糊的回答，“这里……”
“啧。”利维尔冲了回去，简单利落地解决了那个狂追不舍的巨人，“就在这边应该够远了，留住这些巨人不要让他们回去。”
又暗又湿的森林中，利维尔飞了起来，他手中的刀刃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十几岁的埃尔文，曾经有一段时间长久地看着雨天。
他是光明的世界的居民，用他很久以后捡到的那只猫的话来说，遵循既有的规矩，加以利用，面子上的话，埃尔文将这些全都用得得心应手，如果他想要的话，光明的世界就会马上对他敞开大门，灰暗的雨天跟他极不相称。
只不过，埃尔文想要的，不是地位，不是财富，也不是名誉，甚至不是属于他成长的那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他想要的，是一双即使在雨天，即使沾满雨水变得湿重也能展翅翱翔的自由之翼。
抱着这样的想法加入调查兵团的他，在一个跟雨天一样又暗又湿的世界，抓到了从那双不可思议的双翼上掉落的羽毛。
“最后的队伍呢！跟上来了吗！”大雨当中，埃尔文喊道。
“已经全部突围成功！比预料中的还要简单，太好了——诶？团长，你要去哪里？”
“前锋队。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处理了，我之后来汇合。”
还没等听到回话，埃尔文就转了方向跑了出去。
一路带着队伍来到了发出救援信号的地方，埃尔文找到了洞穴，让他意外的是，那附近巨人的数量比想象中还要少，而且看似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战斗。甫一进入山洞，他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两个调查兵团成员，以及他们所看护着的伤员。
“团长？为什么……你会在救援的队伍里？”
“还差三个人。”埃尔文没有回答那个问题，“都去哪里了？”
“一死。”他听到一个压抑的声音说道，“兵长和迪姆去引开巨人了，应该是往四点钟方向去了，我不清楚。”话的最后几乎有哭腔。
“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埃尔文本来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说，先让队员去处理伤员的伤口，尽管时间紧急，安抚士兵的话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埃尔文再次转身飞奔了出去，没有说上一句安抚士兵的话。
利维尔忘了自己杀了几个巨人，身体的疲累开始变得无法忽视，幸好另一个士兵还不至于要他掩护的地步，而且雨也渐渐地变小了。
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全身而退，本来在战斗里，断个胳膊缺条腿什么的就不是稀奇事，利维尔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出现空隙的时间，利维尔咬紧了牙，他确信自己会被抓到间隙，但是只要能够熬过受伤的痛，那么胜利就还是他的。
本来他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当背后的巨人伸出手拍向他的时候，利维尔并没打算躲避，再说他也没有那个余力去躲避，之后只要沿着巨人的手爬上去，就可以顺利地解决掉他，当然前提是他被拍到树干上之后还能自如活动，没有碰巧来个脑震荡什么的。
可是，将要打到他身上的那只手，在最后时刻突然生生地停住了，之后整只手狠狠地掉到了地上，激起几人高的水花，紧接着听到的，是巨人倒地的声音。
“利维尔！”
他听到了，然后他看到了。
搞什么啊，利维尔想。那是他的第一个想法，然后，那个想法无数次在耳边重复着，搞什么啊，他想，这个笨蛋。
“团长来救援的队伍里的话，之前的忍耐不是都没有意义了吗。”
他使用立体机动跳到埃尔文的身边，看上去他没有受什么太严重的伤，这倒还可以原谅。
“如果我说是来救‘人类最强’的话，大概谁都不会有异议吧。”
“啊，因为是重要战力什么的吗。”
“那是面子上的话。”
“实际上的话呢。”
埃尔文和利维尔开始往回撤，利维尔的余光瞄到了他队伍里的那个士兵，尽管看上去有点不大好，性命好像没什么危险，看上去是先被埃尔文找到了，之后跟着他来的。
“直接回到安全区域，剩下的那些士兵我已经让前锋队先带回去了。”
“嗯。”
“利维尔。”
“嗯？”
“你平安无事吧？”
利维尔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谁啊。”
“没错，所以我才放心交给你，然后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就像现在这样。”
“你这混蛋，觉得这能算是安抚吗？”
“如果是用在你身上的话，不算吧。”
利维尔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先说明，秃子，如果你是要跟我玩文字游戏的话，最好打住。”
“既然如此，我就直接说咯？”
“哈？”
“我本来应该马上过来的，利维尔，我想要马上过来的。”埃尔文说，从利维尔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他只能从声音猜测埃尔文的表情，不过那一定也是一副跟平常一样严肃过头的无趣表情吧。
“你敢这么做我现在就往你的背上划一刀扔你去喂巨人。”
“我猜是这样，所以我怕到现在才敢过来啊。”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从树叶的缝隙开始落下点点阳光，斑斑驳驳地照在两人的身上。
“你会记恨我吗，利维尔？”
“对一个首先会选择伤害自己的人说这种话，毫无意义。既然有把我当刀用的意志，就别在关键时候因为害怕刀会沾上血畏缩不前，至少在自虐之前，先让刀报废。”
“很可惜，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刀在用。”
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利维尔愣了一下：“难道‘人类最强’作为你的刀还没有资格吗，这还真是足够狂——”
“做我的后盾吧，成为我的力量吧，作为我能够交托的一部分，利维尔。”
“……”
“自虐的时候，我会把你也算上的——不过这比当刀刃还要危险就是了。”
“……你以为我是谁啊，少狂妄自大了，尽管来好了，我才不会退缩。”
乌云已经不见踪影，透过树叶的缝隙所见到的，是澄澈的蔚蓝色天空，还有和煦温暖、甚至开始变得有些刺眼的阳光——拥抱着湿透了的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