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
大概是庵薰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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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惧怕死亡，他不惧怕自身的死亡，他惧怕他人的死亡。
他一个人走在黑夜的街道上，黑暗包围了他，如同冬天深夜的棉被，他陷入黑暗之中，只隐约看到不知来源的微光，没有人影，没有声音。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许这里是他居住的城市，是他曾经怀着惴惴不安与少许期待步入的城市，可是他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全然没有印象，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到这样一个杳无人烟、完全陌生的地方来。可是他所陌生的毕竟比他所知道的更多，他所知道的又比他所熟悉的更多，那么，他像受惊而慌不择途的野兔一般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应该到某个地方去，还是说他只是毫无目的地乱走？这并不矛盾，他必须得去什么地方，和他的毫无目的并没有矛盾。
他的影子落在他前面，修长而浅淡的影子，他低着头，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在他的影子上。他觉得那简直不像自己，简直不是自己，他自己，他自己也全然不像自己。这很奇怪。这里是陌生之地，连他自己在内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了，像是被囚禁在这个日渐成长的身体里，为了适应身体将自己切去边角，他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也不记得那是不是的确发生过了。他对自己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六七岁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是短短圆圆的，他的脸看起来还有一点婴儿肥，他的头发也更软一些，他也更矮一些，所以能看到的东西也就更少一些。但他现在，他自己也好，他的影子也好，全都高过头了，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然而他分明不想看见的。他的面前本来有一道低矮的篱笆，他的视线本来被篱笆所遮蔽，但他现在已经高过那道篱笆了，高得太多了。他为什么会长高呢，为什么他会被拉扯、敲打、锤炼成为他所不希望成为的模样呢，难道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他们自身吗？他不喜欢自己，大家都不喜欢他们自己吗？
难道没有可以完全依照自己意志生存的人吗？
远处传来潮水的声音，随着声音一同传来的是印象中潮水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但除此以外一概都还是静谧，悄悄地涌动着、呼吸着，所有这一切都像一个什么重物吊在他的心中，一个模糊的重物。
他踢到了一根铁杆。
铁杆的清脆声音立马回响在这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中，它所反射的些许亮光从黑暗中将它自身分离出来。他猛地清醒过来了，就像一直埋在水下的头终于露出水面，做梦的人被从梦中残忍地叫醒，新鲜空气使他窒息。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潮水的声音远去了，周围涌动的也消失了，一切都将要消失了。
忽然，另一个声音回响起来。那是踢到铁杆的声音，从他面前的黑暗里传来。
他站住了，他犹豫着，借着那一点反射的亮光，他看到了站在前方的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白色的人影，白色的、与周围丝毫不协调的人影，他从黑暗中被分割开来，仿佛整片黑暗都成为了他的布景板。
他问，你想自杀吗。
声音回荡在他的周围，无数次地在他的耳边重复。
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次，这次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喊出来的。
你想自杀吗，他问。
自杀？那个人影重复道。为什么要自杀？
他说话的时候转过头来了，隔着一大段距离，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红色的，和这里不一样，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红色的，像是黑夜里的星星那样的颜色，也像宝石的颜色，也像兔子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回答。
白色的人影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脚下一个踉跄，他踩到了什么，身体失去平衡，但在痛感袭来之前他却先感到了手臂上的温暖，他被拉住了。
别人的体温。
他第一次正眼看他，那个白色的人影，黑暗里他看到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抓着自己的手。
他听到了潮水的声音，拍打着海岸，无止无尽的潮水。
他不能自杀了，他原本想在没有人的地方结束自己的，他原本想在安静的深夜里结束自己的，但那个人如此突兀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一早就等在这里一样，而且他们交谈了，所以他不能死了。黑暗的棉被被扯开，他的一人的、时间流动过于迟缓的世界被若无其事地闯入了。
他不能死了，因为这个陌生之地有除他以外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