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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的维纳斯(Chapter 3)

·chapter 3的前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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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缓慢非常抱歉

·希望你能喜欢这篇原创,能够感到有趣就好了


前情提要

德尔莱斯伯爵在某个偏僻的山村里带回来了一个金发的男孩,他把这件事告诉画家路易。并将这个男孩收为养子,将他抚养长大。

第二章中,维纳斯接受了路易的邀请,到他位于郊外的屋子里度假,路易跟随维纳斯到了某个俱乐部。回来之后,伯爵因维纳斯身上的某些传闻而愤怒,在路易的提议之下,伯爵和维纳斯定下了某个协议。


人物介绍(到第二章为止)

维纳斯:金发绿瞳的男孩,伯爵的养子,因向往堪纳斯而跟伯爵离开家乡。维纳斯这一名字是路易对他的调侃,后来成为他的绰号;

路易·洛夫特:受欢迎的画家,早年曾受德尔莱斯资助。德尔莱斯的友人,与维纳斯相熟;

玛莲娜:负责照顾维纳斯的年长女仆,本职是伯爵家的女仆长;

德尔莱斯:伯爵,凭借出色的商业才能经营着多种生意,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他对艺术的投资与对多名艺术家的资助,名下建筑之一“巴贝德磨坊”以艺术家聚集地而闻名。

伊丽莎白:昵称伊丽丝。从小跟维纳斯一起长大的朋友,在第二章与夏佐相识,不久之后便嫁给了他。

伊莎贝儿:昵称贝儿。伊丽莎白的双胞胎姐妹,撞见过从俱乐部回来的维纳斯。在伊丽莎白嫁出之后进入了修道院。

夏佐:伊丽莎白的丈夫,为人正直,对天文学抱有浓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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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心愈是悲哀,便愈是温柔起来了;愈是离你远,愈是感到预兆般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在远离所爱之时才能达成的。克莉丝汀,克莉丝汀,把你的手最后一次给我吻吧,在我的唇上,它尝起来会是毒芹*的味道。”

维纳斯的左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拿着一叠装订好的稿纸,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咏叹调,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猛然倒在了沙发上,顺势将稿纸从手里抛出,像往水里抛一朵百合花。不知是谁向他伸来一只手,于是他便用右手握住它,吻了那只手,终于躺了下去。

周围响起一小片掌声,其间夹杂着笑声。一个年轻人伸手去够落在地上的稿纸,但维纳斯早就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将剧本递到那个年轻人面前。年轻人羞涩地笑了笑,将那本东西放到自己膝上抚平。

“太夸张了,维纳斯。”路易在年轻人之前开口,他理所当然地坐在维纳斯旁边的沙发上,那是最佳的观看席位。

“但多美啊。”

“我说的不是约翰,而是你。”路易笑道,转向先前那个年轻人,“你不会打算真的让维纳斯来演你的剧本,是吧?他会把你的心血全都毁掉的。”

约翰——先前那个年轻人,他正在翻自己的剧本,无心打理的卷曲褐发很容易就遮住了他的眼睛,给他提供了适当的屏蔽。听到路易这么说,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望了望路易,又望了望维纳斯。他又低头,将剧本合上:“但维纳斯演得很有吸引力。”

维纳斯笑了,这不是因为约翰的夸奖,而是因为约翰就像一个宠物似的可爱。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眼睛长得圆,这就决定了他外表上的无辜与无害。维纳斯知道约翰喜欢他,这种感觉并不坏——“你的新宠物”,路易这么评价,虽然他决不会赞同路易,但他有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形容的贴切。

“你看,约翰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他只是偏爱你,你要是演克莉丝汀我还会更加赞赏。但是你却演不来追求她的男人,因为你还没有追求过谁呢。你知道主角最后为什么选择自杀吗,明明克莉丝汀已经决心与他出逃?”路易问道,但是他显然不指望维纳斯回答,因为他是望着约翰说出这番话来的。

“因为他害怕。”约翰用了一会儿才明白路易是在向他提问,似乎是为了补偿他写作上的多产,他很少讲话,“因为幸福对他来说太重了。”

维纳斯若有所思地咀嚼着约翰的这句话,他对这个剧本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它是凄美的、漂亮的,像所有看完之后赚人一声叹息的悲剧,包括最后的死亡,都是在顺理成章地渲染这种凄美,因为它本来就要是一出悲剧。可是“太重”——他却不知道什么人能被幸福压垮。维纳斯当然知道这件事,但是他却不能了解,而只有当一个人从“知道”迈向“了解”时,他才能确实清楚这两者之间的确存在区别。

可是维纳斯不打算在这句话上过多纠缠:“约翰,你打算在哪里上演这个剧本?”

“我还没想到——我是说,我还不知道。如果有人愿意跟我签约的话,那么我就能开始排练它了。但是现在还……我现在正准备去跟他们谈,只是我跟你提到过,于是想要先给你看一眼。”约翰拨开眼前的头发,他已经又将那份稿纸翻过一次,就在维纳斯和路易说话的期间,“我希望你能收下它,维纳斯。”

“那你要拿什么去跟剧院谈呢?”

“噢,我这里还有一份。”他从一直带着的那个用旧的褐色皮包里拿出另一叠纸,“但是这才是初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维纳斯——”

“我很乐意。”

约翰如释重负地笑了,跟维纳斯道了别,又匆忙向路易说了再见,穿过“磨坊”的门到街上去了。

“他的剧本要找到演员才好演呢。”路易说道,“要是克莉丝汀不能迷倒人的话,故事就毫无说服力了,剧院未必愿意要。”

“可怜的约翰。”

维纳斯的这一句话说得相当轻描淡写,但这并非是因为他缺乏同情,也并非因为他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约翰的境况,只是因为他不曾体味过。一个年轻人直视不幸,一个老年人却会避开不幸,在维纳斯身上体现的正是这个道理。

维纳斯二十岁了,自从他跟德尔莱斯那场谈话以来,已经又过了约莫五六年,在这五六年间,维纳斯并没有吸收到什么世间认为有用的知识。相反,因为他与德尔莱斯的“协议”(维纳斯这么叫那场谈话)的缘故,他更是丢掉了以前就勉强抓着的一些技能,经济、商业上的学习几乎完全停滞了,那本来是德尔莱斯为了让维纳斯继承他的事业而准备的;诗歌、音乐,维纳斯尽管没有与之绝缘,但是却缺乏系统实际的研究和学习,如果只是几句感叹和发想的话,哪一个稍受熏陶的人都可以讲得很好。总之,德尔莱斯是如他所承诺的,对维纳斯完全放手了。起初维纳斯仍然循规蹈矩,然而当他明白“协议”对他的保护作用时,便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了。拜此所赐,他比德尔莱斯预料地更早在社交界开花结果了,与此相对,德尔莱斯却逐渐转入了一种半隐居状态,他的名字仍然人人知晓,可是当提起塞瓦尔时,人们最先想到却是维纳斯那一连串抓人眼球的行动和传闻,而不是沉稳、敏锐且威严的艺术推手了。

维纳斯几乎是被周围宠着的,他知道自己受宠,那些察觉到他改变的“巴里”一个又一个涌到他身边来,他俊俏的外表和小猫般亲近的姿态对小姐夫人们也有极大的吸引力,维纳斯很少拒绝他们,但是他也很少接受那些秘密的邀约,或许是从前的经历依然使他后怕,按理说来一个像他这样放浪的贵族子弟,用不了多久就会投入酒精、性爱和债务的陷阱里去。而维纳斯对性爱有一种慵懒的谨慎,像一只时时打盹的猫,当猫儿打盹的时候,他似乎自己就要来寻求这种亲密,可有时他又突然抽身,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尽管当他晚上盖上被子的时候,这种温柔便突然于他是如此甜蜜、如此柔和,在黑暗中轻柔地吹拂他的头发。

他将这份精力投入到装扮里去了,说来奇怪,那些日常所需的事物,食物、衣装、睡眠……到头来却种种都反映人们自己的欲望。最开始是无止境的定制,裁缝和设计师来了一批又一批。玛莲娜曾婉言阻止,过几天维纳斯却又卷土重来。玛莲娜知道是不能指望伯爵了,虽然她曾经或多或少与伯爵站在同一阵线上,她也不知道“协议”的事,但是她对维纳斯的事情足够关心、足够敏锐,很快便发觉自己被推出了他生活的中心,有意或无意地……维纳斯穿着他的新装出席各种场合,慈善活动总是爱邀请他去,因为他是个漂亮又亲切的孩子,最容易惹人关爱;打发时间的聚会也爱邀请他,因为他的发言奇特却又顺从,最适合提供乐趣;至于社交季,维纳斯更是成了个大忙人,要找最时尚漂亮的衣服,最盛情装扮的堪纳斯,就到维纳斯的聚会上去——大家开始这么讲。

德尔莱斯依然不发一言,隐忍的控制变为无言的纵容,即使是路易,也猜不透他的想法。不过路易乐见其成,只有在宽裕和无忧之中,玫瑰才能开得最漂亮。

有人拿着托盘过来了,那是给维纳斯的信。他时常会在磨坊逗留,因此有不少人干脆直接给磨坊留下留言,维纳斯总会看到。

“你的新朋友?”路易问道。

维纳斯笑了,他从托盘上拿过信,夹在手指间,并不打开,只是粗浅地瞄了下开头,又转到下一封,这套动作被他做得如此熟练,仿佛某种表演。维纳斯看完了,将剩余的信往桌上一扔,信滑到了桌子边缘,只有一封信还留在他手上。

“新朋友。”维纳斯把头发别到耳后,说道,“和一个旧朋友。”

维纳斯将那封信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展示一般给路易看。那要说是信,其实太过简略——留在磨坊里的信大抵如此,往往是他们找不到维纳斯时,随手拿过笔匆匆写下的。路易认出了那笔迹。

“伊丽莎白,她回到堪纳斯来了吗?”

“为了准备社交季。”维纳斯说道,“她有足足两三年没在堪纳斯度过社交季了,自从她和夏佐结婚,贝儿又去了修道院以来。”

“是贝儿去了修道院以来。”路易纠正道,维纳斯明白他的暗示。

“至少她们该找个机会重归于好,她们可是姐妹——我要走了,你今晚去哪里?”

“比平时早?”

维纳斯笑了,他扬起伊丽莎白的留言,在纸上亲了一下,别在耳后的头发又落下来了:“回去准备给她的庆祝,今晚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去兰尼那边吧,我还找了其他人。”

“其它信呢?”

“送给你了!”维纳斯大笑道,随手抓过他新作的暗红色外套,轻快地离开了。

 

任何一个有识之士的履历里都应该包括社交季的堪纳斯。诚然,这个城市在平日也已经足够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社交季的她更是盛装打扮——涂上最时兴的妆容,耳颈上闪烁的珠宝能使任何王妃公主都自惭形秽。堪纳斯的社交季并不囿于室内,剧院自不必提,街头表演也会空前增加,社交季在这个城市过得有种节日的气氛,优越感和富足感的体现成为一种高贵的义务,继而成为一种受赞颂的传统。因而未婚的女士小姐们不介意将自己的脸孔暴露于街道的阳光之下,平民有时也被允许多少沾一点欢喜的美酒,至于西装革履之下到底是一个熟练的骗子抑或真正的绅士,谁也说不清,谁也不介意。投机之徒最美味的肥鱼,绝途之人最后的挣扎,高尚之辈最宽容的施舍,全都挤在这弹丸之地,街头比剧厅要更为精彩,台下比台上要更为抢眼。

这也是为维纳斯而设的舞台,没有人会否认这点。

今年维纳斯的共演是暌违已久的伊丽莎白。这位曾经社交场上的风云人物,在三年前嫁给夏佐、移居外地后,已许久没有在堪纳斯的舞台上出现过。可在她远嫁之后,姐姐伊莎贝儿便进入修道院,家中宅邸马上得到修缮,却也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话题。

“倒是有一点并非虚言。”伊丽丝说道。下午三点的时间,一场例行的聚会刚结束不久,她挽着维纳斯的手臂一起走到河边,德尔莱斯则呆在他原本的座位上,跟熟人聊着什么,“那时候我们家里的状况确实不大好,贝儿不介意,我可受不了,她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是其它那些流言,说我和贝儿同时爱上了夏佐什么的,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帮你扑灭了那些流言。”

“你是怎么干的?”

维纳斯耸了耸肩:“我跟路易拒绝了各自的女伴,一起跳了场舞。”

伊丽丝大笑起来:“没有比这更有用的了。不过你父亲不会生气吗?”

伊丽丝望向德尔莱斯,她也有两年没见过德尔莱斯了,这次见面,她的旧印象与如今的伯爵出现了少许偏差,特别是当他和维纳斯说话时,就像一只瞌睡的狮子一样兴致缺缺,维纳斯却反而更生气勃勃了,明明他从前还只是只发抖的羊羔。

“如果堪纳斯每个人都对我的故事耳熟能详,父亲也许就会跟我算账了。”维纳斯靠在河边的栏杆上,用脚在地上画着小小的圈,“我还没那么有名呢。”

“发生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维纳斯摊开手,“也许他终于发现我不是一尊漂亮的人偶,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我总是猜不透他……不过感觉不坏,如你所见,我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再也管不着我了,虽然有时他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提醒我欠了一笔账一样。”

伊丽丝看着他:“我回来的时候,夏佐告诉我,他们男士之间流传着一些关于你的说法……”

“谁没有呢?”维纳斯笑道,“可他们还是喜欢我,我一年到头都收到邀请,甚至我喜欢的东西也能成为潮流,有人跟我作伴——他们甚至是抢着跟我作伴,我每天都过得顺心如意,几则流言就能换到这些,又有什么不好?现在你也回来了,伊丽丝。答应我,你每年都要回来至少一次,或者我去找你。我有不少新朋友,但你永远属于最好的那些,贝儿也是。”

“这又是路易教你的吗,还是巴里?——我听说你又开始跟他联系了。”

“一些是。”维纳斯承认道,托着腮,“但是大部分是靠我自己领悟的,我才不会完全听谁的话呢,你不能永远地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呀。我和两年前的你一般大了,你那时候都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婚姻生活打算了呢,现在我也到掌控自己生活的时候了。伊丽丝,伊丽丝,你同我一样,堪纳斯就是我们的游乐场,明明有那么多有趣的、从未见过的东西,却因为规则或者是道德而不能见识,这是多么可惜啊,我早就把你算到我的玩伴里面了,你听起来却像另一个贝儿。”

“永远不要说我像贝儿。”伊丽丝又继续沿着河边走,维纳斯不得不赶紧跟上她,“如果贝儿在这里,我敢说你不会讲这些话,因为她要将你拉进修道院里,给你说教到天亮。”

“你还在生贝儿的气吗?”

伊丽丝停下来:“他们说我们两个不和了,是不是?”

“这得你来告诉我。”

“你这算是刚才的复仇吗?”

“我真的想知道。”维纳斯说道,伊丽丝有时真想掐一下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因为他说这种话时看上去都该死地无比真诚,有时却未必是那样。

她叹了口气:“我们还在通信,写一下这样那样的事……就是这样了。”

“听着就像普通的朋友。”

“是啊。”她说,“这不是已经足够好了?我嫁人了,她进修道院了,而她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这么做,我只是顺着她所谓的心意来而已。”

“你还在生她的气。”

“这跟是否生气无关。我们只是疏远了而已。”

“可这不是一回事吗?”

伊丽丝眯起眼睛:“你没有经历过旧友分别,是不是,维纳斯?我足有两三年没有跟你见过面了,可是一旦见面,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分别。”

“我有。”

“那不一样。”

“你还没有听我说过呢。”

“但我就是知道。”伊丽丝说,“我只消瞥上一眼就能明白,任何人都能明白。你不知道亲近的朋友拒绝你的接近是什么滋味,你也不知道被讨厌的滋味,因为你遇到的每个人都宠着你,都喜欢你,只有他们接近你的份,你却不懂得怎么追求别人。”

“我不明白,你这是在批评我吗?”

“我是在夸奖你。”伊丽丝马上答道,“我有时真想让你尝尝我尝过的那种滋味,你很走运,因为我也是你的朋友之一,因为我也是‘你遇到的每个人’当中的一员,不然你会栽在我手上。到时候你就要讨厌我的真面目了。”

“我不会的,伊丽丝。”

“你不会吗?”

“我喜欢我周围的人,如果是我讨厌的人,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让他接近我呢?如果是我亲近的人,那么我又怎么会讨厌呢?”

“听上去真令人宽慰——吻我一下吧,维纳斯,那我们刚才的不愉快就一笔勾销。”

维纳斯牵起伊丽丝的手,快快活活地吻了她的指尖。也许是他嘴唇上有比布丁更有效的甜蜜,伊丽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她不再追究了,她知道跟维纳斯谈这些是没有用的,再说,他们应该只聊愉快的事,至于剩下的那些,伊莎贝儿也好伯爵也好,或者路易之流,扔给他们就行。

“‘所有人都喜欢你’,我知道你的那些新朋友,有人颇有怨言,说你从不挑人,我说,”伊丽丝压低了声音,“去你妈的吧,要这样他怎么不去亲吻整个堪纳斯的人?”

这回轮到维纳斯笑起来了:“我还真想试试,看看他们瞠目结舌的样子——但是那样我还得要亲吻他们,所以还是不了,我可不想被打击到躺床上一个月都起不来。你会看到我的新朋友们的,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怎么挑人的了。”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那些标准吗?愉快的、漂亮的……总之到头来都是我们这一类的人,而这类人里面,我知道自己和你就足够了。”

维纳斯歪了歪头:“那可未必。”

“你知道我的标准和口味的。”

“我要把约翰介绍给你,你会喜欢他的。他最近在忙他的剧本,可是只要我邀请他,他肯定会来。他看上去温和又羞涩,只有在谈到工作时才会变得多话,他写东西那么好,讲起话来却词不达意,甚至有点颠三倒四。可是你会喜欢他的,得了吧,伊丽莎白,我还不知道你那些交朋友的标准吗?”维纳斯模仿伊丽丝的语气说道,他想象她会因此跟他一起笑起来,可是她却只是陷入了思考。

“约翰,约翰·瑞波?”

“你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伊丽丝递给维纳斯一张传单,那是她跟维纳斯谈话时拿到,还没来得及丢掉的,“你看。”

维纳斯接过传单,那上面用最大字体写着“惹人喜爱的毁灭”,位于标题下方的是一个简陋的小剧院名字,表演时间很显然是为了搭上社交季的顺风车,再下面写上了两位主演的名字:里昂·斯宾塞和埃莉·华兹,维纳斯都不认识。传单左下方写上了约翰的名字。

“可他没告诉我!伊丽丝,这是以我为原型的剧本呢!”维纳斯叫道。

“你又不缺这种东西。”

“但我有首先知晓的权利呀。”维纳斯把传单叠好,收进自己的口袋,“我们要去,伊丽丝,你也来。”

 

伊丽莎白和维纳斯约定的时间是两天后的傍晚,《惹人喜爱的毁灭》的首次演出。维纳斯戴了一顶大帽子,把他引以为傲的金发全都遮住了,只露出下半张脸。

“他看到我会很惊讶的。”他们入座时,维纳斯在伊丽丝耳边说道,“你觉得谢幕的时候他们会让剧作家出来吗?”

“我不知道。”伊丽丝打量着这个小剧场,人比往常更多了些,很难说这里装修得很漂亮,相反地有不少老化的痕迹,守在入口的人一只手查票,一只手剥着水果,但伊丽丝反倒有种解放感,就像傍晚散步随便拐进了哪家饭馆一样。再说,在堪纳斯,这些小剧场是阵地和基础,本地人对这方面往往表现出近乎理想的宽容,他们也许不来、也许少来,可是一旦有哪一家倒闭或被拆除,批评的舆论马上就会紧随而上,好像被拆除的是他们的家宅一样。

“他看到这边的时候,我就要摘掉帽子。”维纳斯说,“他那时候的反应才有趣呢。想想,他会不敢置信,但又高兴,又害羞,他不敢来邀请我,但我反而要夸他一顿,他就会后悔自己的胆怯了,那时候才好呢。”

伊丽丝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幕布已经拉开了,入口的门已经关上,小剧场逐渐安静下来。

故事非常简单,是一出爱情悲剧,正合维纳斯的口味。故事从主角的中学时代开始讲述,他与同学的妹妹克莉丝汀坠入了爱河——她在开放日到学校来探望她的哥哥。先是书信来往,之后是长假的探访,约定俗成的暗示、代替嘴巴的眼睛,一切在假日的末尾似是要尘埃落定。但主角对克莉丝汀却始终保持着难以察觉的距离感,克莉丝汀越是向他示好、越是对他温柔,他心中的尊敬便愈是与爱一同滋长,直到尊敬终于压倒了他的爱情,甚至有时,疏远她反倒令他充盈着神圣的幸福感。她在傍晚到他的房间去,做出热情的、勇敢的告白,而他给出的回答是第二日以家母身体染病的借口匆匆离开。学年结束,同毕业证书一起收到的是克莉丝汀的婚礼邀请函。

主角演员的演出中规中矩,维纳斯却感到些许不满,他嫌演员在好几个场景表现得太粗鲁了,甚至他的下巴线条也刚毅过头。他悄悄向伊丽丝抱怨——“我倒不觉得哪里粗鲁”,伊丽丝这么回答他。中场休息时,他又对伊丽丝说:“一定是我事先代入了约翰的形象,这个主角正是他内心的写照,主角应该有他那样纤细又敏感的鹿的眼睛,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爱上热烈美丽的克莉丝汀。”

“克莉丝汀并不热烈美丽啊。”伊丽丝一边说,一边把维纳斯偏位的帽子拉好,“但我以为你说以你为原型的角色是主角呢,如果约翰是主角,那你的角色又是谁呢?这台上没有一个角色像你的,要不就是他的剧本写得太差,要不就是他的剧本里根本没有这号角色。”

维纳斯嘟囔了几句话,伊丽丝没有听到,于是又问了一次。

维纳斯一把把帽子拉下来:“克莉丝汀啦。”

“克莉丝汀?你确定吗?你是觉得你温柔体贴呢,还是你平易近人?就我上半场看到的,克莉丝汀这个女主角跟你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相似之处,倒不如说几乎是你的反面呢。以你为原型写出这种角色的人怕是得对你有什么根深蒂固的误解呢。”

伊丽丝说得是对的,女主角也与维纳斯想象中的大不相同。在维纳斯所拥有的初稿里,这角色本来应该是个热烈的形象,在她顺从的表象之下有一种长久的执着心,她对主角抱有兴趣,因为他正是她想要的那种脆弱、纤弱的裙下之臣。但是台上的角色却全然不是这样,台上的克莉丝汀,在她的顺从之下固然隐藏着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不是征服欲,而是献身的欲望,就像主角也渴望着献身一般。在告白的一幕,她背后的手一直握着门把,让她无法向房间中央多迈哪怕一步,但她的身体又违抗冷静的双手向前倾去,这两种相反的力度要将她撕成两半。

但是维纳斯却甚至无法像批评主角的演员一样批评克莉丝汀的演员,因为整个故事是如此顺理成章,克莉丝汀的怯弱和勇气没有让这个角色分裂,反而使她显得更立体、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不是维纳斯看过初稿,他也必然会相信这就是故事应有的模样。而更糟糕的是,即使约翰对剧本做了修改,故事的走向、情节的排布也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克莉丝汀的台词做了少许改动,整个角色就都不一样了,于是整个故事也都不一样了。无论是哪个克莉丝汀,这个故事都是成立的,但是被搬上舞台的却是这个新的克莉丝汀。

下半场,克莉丝汀的丈夫不幸去世,主角从另一个城市赶来与她见面。他们又一次陷入曾坠入过一次的浪漫里去,克莉丝汀再一次做出了表白,他回到家,在欢喜中喝下了药水,在桌上留下他的遗嘱。

“我的菲里奥。”克莉丝汀的最后一句台词,在维纳斯的想象中,本是在悲恸、迷惑和悔意中发出的喊叫,她会抱住失去生气的身体,在泪水中让幕布落下。但舞台上的克莉丝汀,却仍旧站在舞台边缘,不向死者走近一步,她低声地啜泣着,跪坐在原地,将脸埋入手中,手伸出又收回,最后抱紧自己的衣裙,在泪水中亲吻。台下适时地响起掌声,幕布落下。

“一点也不像你。”伊丽丝低声侧过头对维纳斯说。他刚要反驳,幕布又拉起来了,演员从舞台两侧鱼贯而出,再次响起的掌声噎住了维纳斯的话,他俩又把注意力转回台上。

最后走出来的是两位主角,两人向台下行礼,分别走到舞台两侧。这时男主角的演员斯宾塞往前走了一步,向观众再次道谢,示意观众看向舞台中央,伊丽丝在余光里瞥见维纳斯的身体绷紧了,约翰在灯光里走了出来。

伊丽丝还是第一次见到约翰,在舞台和人群的映衬之下,他显得更瑟缩了,但是斯宾塞再三地把他拉到台前来。约翰向观众行了一个又一个礼,不知所措地面对同伴的拥抱,他双手绞在一起,不住地摇头,从演员的怀抱中逃出来,拉过本来已经退到台边的“克莉丝汀”。她任他拉到舞台中央,斯宾塞将她高举起来。“克莉丝汀”捧过约翰的脸落下一个亲吻,演员在舞台上再次互相拥抱。最后在斯宾塞的示意下,演员们站成一列再度行礼,约翰怀着维纳斯曾称赞过的“小狗似的笑容”环视观众席,深深鞠躬,最后由“克莉丝汀”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后台,幕布再一次落下。

伊丽丝看向维纳斯,他的帽子已经摘下了,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幕布。剧场没有包厢,他们坐在前排,陷入了晦暗的沉默。

而此时,表演结束后的后台乱成一团,约翰在下台之后又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拥抱和亲吻淹没。不知是谁开了瓶酒,酒液从酒瓶中喷射而出,于是所有人的头发都像是在水里泡过,大家的面色都染上了潮红,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兴奋,假发和刚脱下的戏服在角落里堆成堆,斯宾塞一把抱过约翰,后者则死命挡住他灌来的酒。

“约翰,你这家伙——你这个好家伙,今晚你可别想着逃!”

酒洒到约翰衬衣上,他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使得斯宾塞更肆无忌惮了,但埃莉却一头扎进兴奋的人群里,把约翰从斯宾塞怀里扯出来。她已经把克莉丝汀的妆容卸掉大半,身上还穿着戏服:“提醒你们,明天还有表演呢,今晚只是首场,别玩得太疯了。”

“功臣埃莉,你不来加入我们吗?你是我们的女主角呢,我们的明星,明天、后天,说不定就会有冲你来看戏的人!”

“别说胡话了。”埃莉转向约翰,“你还好吗,约翰?你的马甲都被他们扯得不成样子了。”

约翰低头看着埃莉帮他整理衣服,一时没有说话。于是埃莉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约翰吓了一跳,一下子退开,撞到了后面的人。埃莉苦笑着,又将他带到少人的角落里。

“我没事。”刚才的插曲似乎让约翰更困窘了,他拨弄着自己的褐色卷发,躲开埃莉的视线,“毕竟是首演,我也很兴奋,我……我很感激,要不是你们收下剧本……”

“要不是你把剧本给我们——这样才对。你救了我们剧团,约翰。”

“不,不是我……斯宾塞说得对,你才是今天的功臣,你的表现完全——我是说——”

“出色!”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出色!”约翰重复道,“对。啊,我是说你的表演太出色了,完全是克莉丝汀——”

约翰不说话了,埃莉也没有回话,在喧闹的人群里他们似乎在那里站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吓到你了吗?”

“什么?”

“我吓到你了吗?”埃莉温柔地问道,从下方看向约翰的眼睛,“谢幕的时候,那个……亲吻……”

“噢,那个,我……大家都很兴奋,我能理解……”

埃莉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这时斯宾塞朝着他俩喊道:“你们别聊些无聊的东西,过来这边!嘿克莉丝汀,明星克莉丝汀,有了她的第一个追随者。”

“别开约翰的玩笑啦。”

“我不是说约翰,你没看到吗,台下那个戴着帽子的小不点,全场都一直盯着埃莉看。”

“你喝醉了,里昂,要不那就是谁带来的小孩。”

“不是小孩。”斯宾塞从欢乐的人群里挤出来,“一个大概这么高的、挺端正的小伙子,戴着奇怪的大帽子,穿得倒是很不错。坐在前排,只要埃莉一出场,目光就一直跟着她——”

“我想你指的是我。”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三人都朝这个青年看过去,他衣装端正考究,只是手里拿着一顶粗糙过大的灰色帽子,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与其说他长得“端正”,倒不如说“漂亮”,那飞扬的神采与混乱欢乐的后台极不相称,他向他们走近一步,喧闹褪为遥远的背景声,“非常精彩的演出,约翰。”

“约翰,这位是——”

“维纳斯!”埃莉的发问被约翰的叫声打断了,约翰急忙从斯宾塞的怀里挣扎出来,将埃莉帮自己整理了一半的衣服弄好,三五步走到维纳斯的面前,又急匆匆地停住。他想握维纳斯的手,但是他想起沾满酒变得黏糊糊的手,又尴尬地收了回去。维纳斯笑了笑,双手握住他的右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很高兴见到我。”

维纳斯默不作声地将埃莉打量了一圈,在这样近的距离卸下妆容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埃莉的样子。那头浅咖啡色的长头发,柔顺但是有些干枯,显然未经细心打理,被白粉掩盖的雀斑这时候露出来了,鼻子有点向上翘,并不可爱也并不漂亮,但是使人想到会在昏睡的午后挽着花篮、路过公寓旁的女孩子。多可爱啊,唉,但是克莉丝汀应该在公寓的窗户边一边往外看卖花的女孩子,一边逗弄猫狗呢。

“我们接下来去喝点酒好吗,把华兹小姐也邀请过来吧,我还有一位朋友等在外面呢。”

要去阐述维纳斯如何硬是将两个人从亲密的同伴中拉出来,消除埃莉对他的少许警惕心,让埃莉对他产生好感,似乎是太多余了。维纳斯好像生来就是干这种事的,只要他有这个决心。值得一提的只有,伊丽丝完全发挥了维纳斯希望她发挥的作用,约翰对维纳斯这个老朋友的关注受宠若惊,伊丽丝将舞台上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使得约翰高估了她对舞台的热情。尽管他顾忌被夹在两个陌生人当中的埃莉,可是作为剧作家那点责任心和些许的自豪心却又让他忍不住去回应伊丽丝的每句感想,很快他就无暇照顾埃莉了,后者只能接受维纳斯作为自己唯一的谈话同伴。维纳斯一开始的话题还只是限于舞台,之后他谈到剧本上的表现、谈到剧团的特点,最后顺理成章地问出埃莉和约翰的相识过程。

“不,我没有看过他的剧本初稿。”埃莉说,维纳斯又给她的空酒杯倒上了葡萄酒,“是里昂——我刚才有提过吗?我们剧团的团长,他看的剧本,我只知道他提出了修改,约翰后来又来了几次。然后我们就这么敲定了。”

“你刚才说约翰的剧本救了你们剧团,是怎么回事?”

“我有那么说吗?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喝太多酒了。我很愿意告诉你,但是里昂也许会生气的,我把剧团的事就这么告诉外人。”

“如果是必须要保守的秘密,你还是不要告诉我比较好。让你们团长知道了他会骂你的,是吗?”

“不,他人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当时没有钱去买新的剧本,我们自己试着写过,但是不受欢迎。约翰他很想要自己的新剧上演,可是有名的大剧院,你知道的,只愿意接受有名的剧作家。最后约翰说愿意将他的剧本无偿提供给我们,只要我们让他参与到排练的过程中来。”

“他太慷慨了。”维纳斯嘟哝道,“我就知道。”

“他太慷慨了。”埃莉重复道,“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好,他不仅参与了我们整个的排练过程,当谁有了什么意见,嫌哪句台词不顺口、哪段对话不自然之类的,他马上就会听取我们的意见开始修改,不能当场修改的就拿回去,第二天会把新的版本拿过来。‘你们才是呈现故事的人’,他这么说过,我也知道很多亲切的剧作家,但是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在没有酬劳的情况下还这么尽心尽力,我从没有见过……”埃莉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看向约翰,他正在跟伊丽莎白讨论剧本里某个矛盾的设置,“从没有见过他那么亲切的人,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任何请求和提问。”

“你喝醉了吗,埃莉?”维纳斯问道。

“我想没有。但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我平常没有这么多话的,如果太唐突了,请你原谅我。”

维纳斯摆着手:“不,一点也没有。我最讨厌礼貌礼节什么的了,虽然让我们不犯大错,但是太过纠结于此就会错失良机。何况今天是我先打扰的你们,我才要请你原谅我呢,心里一旦明白这是约翰参与的,我就十分兴奋了,更何况你的表演更是超出我的预料。”

“请不要这么说,我只是顺着约翰告诉我的——啊,我的确喝得太多酒了。”

埃莉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约翰没有听到,因为伊丽莎白还在跟他聊天,他们还是在讨论那出戏剧吗?作为纯粹的感想交流而言,他们聊得似乎有点太久了,可或许伊丽莎白就是那种比较狂热的爱好者?说到底埃莉跟这位贵妇人还没有聊过几句话,明天要是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也不会认得自己的。

“放心吧,埃莉。”

“放心?”

“你是在担心伊丽莎白和约翰是不是?”维纳斯笑道,他将由自己添上的埃莉的酒杯挪到一边,“我不该放任你喝那么些酒的,虽然这还只是很少的量呢。伊丽丝的丈夫是个正直又善良的绅士,而伊丽丝,如果不是跟我一样热衷社交,就是比我更热衷于谈话聊天了。”

埃莉明白维纳斯的意思时,她放在桌上的手猛地一缩,要不是维纳斯扶住了桌子,整个餐厅都会看到埃莉的涨红的脸:“不……你误解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啊,那一定是我想多了,但是我也只是朝你介绍伊丽莎白而已,因为把你拉到陌生人当中来——即使我们自称是约翰的朋友,一定使你非常不安,是吗?”

“维纳斯……”

“一切都权当做是我的不当。啊,埃莉,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看做是那种轻浮的人,一个人尽可以认识轻浮的朋友,也可以将话术在舌尖上玩弄,但是请你相信我们的心意,我不打算捉弄你,也不打算害你,如果说我有什么暗地里的计划的话,那也不过是希望能看到更完善的舞台,更生动美好的角色而已。唉,我的朋友老是说我,我只要有了兴趣,就忘乎所以了,你会嫌我得寸进尺吗?约翰刚来堪纳斯不久我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来‘磨坊’,像只刚会飞的小鸟、刚学会走路的小狗——但是那些话还是之后再讲吧,我会讲得很长的,你看,我又有点刹不住车了——我知道他为人有多么善良,也知道他躲闪的目光之下其实不过是亲切的羞涩。”

“约翰的确如此,”埃莉说,“但是我还从没有想过,把他比作小鸟、小狗……他是个有才华的人,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表现得很好。”

“你这么想吗?”维纳斯问道。

“你也认可他有才华,不是吗?”

“噢,我不是说这个。”约翰这个可爱的、顺从的小动物啊,但是埃莉却没有发觉他的这点特质,大概是因为埃莉也与约翰相同,这个有着雀斑的卖花姑娘啊,若是她不曾出演克莉丝汀,维纳斯想,若是她不曾这么干的话多好啊。“不过只是一些小细节,无关重要。”

埃莉看向维纳斯的眼睛,当一个人决心要坦白的时候就往往会这么做,以此阻断自己的退路:“我很抱歉我之前还警惕过你,维纳斯。你认识约翰的时间比我还要长,你一定也比我更了解他。而我,我不过是在这个社交季知道的他,他还有这么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的那些朋友……”

“他没有多少朋友。”维纳斯打断道,“当然我算在其中。”

“噢,维纳斯。”她说,伸手去拿酒杯,但是维纳斯将它挪得更远了。

“说话比酒更能解决烦恼,而且你明天还有表演,不是吗?”

“你说得对。”埃莉将手收回来,将自己的头发拢了拢,“我知道约翰为什么爱慕你了,你的确亲切又体贴。我看得出来,你突然来后台的时候,约翰的反应,他那么慌张又愉快……”

“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剧本本来就是写给我的。”

伊丽丝或者路易要是看到就要大笑了,因为维纳斯是以炫耀的态度说出这句话的,尽管他将这种情感藏得那么巧妙,埃莉没有发觉,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献给你的……!那部《惹人喜爱的毁灭》?”

“他连初稿也交给我保管了呢。”维纳斯说,他也不擅长掩饰自己的语气,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那时候我们都在‘磨坊’里,我给他演菲里奥,当然我的演技比不上你,他们都笑了,但约翰可认真了。可是菲里奥其实是约翰自己的写照,而克莉丝汀才是他理想的形象,你看出来了吗,如果约翰那么喜欢你的克莉丝汀,那么你一定看出来了,是吗?”

“我明白,这是完完全全反映在了他的剧本上的。”

“就像衣服上的金线纹路那样清楚。他跟我讲比起菲里奥,我更适合克莉丝汀,你不会因为克莉丝汀是个女性角色,就断定我不适合的,是吗?”

“我不会,这种事情常有发生……可是,维纳斯……”

“克莉丝汀不像我,是吗?”

“是的。”

“可舞台上的克莉丝汀,那是你的克莉丝汀而已。”

“我不是很明白。”

“你难道没有想过,可能有另一个克莉丝汀吗?跟你的克莉丝汀不同的,另一个,更加热烈的,更加……”

“但是,约翰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们每一次排练约翰都在场,他没有说过这种话,甚至……甚至他还很认同我演的克莉丝汀,再说,剧本上也是这么写的,一个热烈的克莉丝汀……这么说很抱歉,维纳斯,可是那真的不太可能。”

“啊,这可奇怪了不是吗。约翰?约翰?”维纳斯转过头去向桌子另一头的约翰搭话道,后者因此得以从伊丽丝的谈话中解放出来。

“你还记得你把《惹人喜爱的毁灭》的初稿给了我吗?你现在还需要它吗,约翰,那可是你最初的手写稿呢。”

“可是,维纳斯,你不愿意要那份初稿吗?”约翰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也许是因为跟伊丽丝聊天让他应付不来,也许是维纳斯的问题太突兀,也许是他分心考虑着埃莉,“我希望你能够保存着它,的确是很简陋的剧本,可是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心,安心,约翰。那份初稿的第一页写着‘献给敬爱的维纳斯’,我有什么理由不愿意要呢?只是如果初稿对你还有用,只要你要,我随时都会将它给你的,我好好保存着它呢。”

“我希望你一直保存着它,维纳斯……我只希望那样……”

“约翰?”埃莉叫道。

“什么事?”

埃莉停顿了一会儿:“如果你累了的话,你就回去吧。明天我们还需要你呢,我想在这里跟维纳斯多聊一会儿。”

“我会等你的,比起我,你才更需要好好休息。”

“我希望我能。”

“如果你们有什么热衷的话题,为什么不把它留到下次呢?”伊丽丝说道,她话是向埃莉说的,却笑着看向维纳斯,“太过急匆匆可是会出问题的。”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伊丽莎白小姐。”

“毕竟我留在堪纳斯的时间不多。”伊丽莎白仍然微笑着回答道,“维纳斯也许跟你提过,我有好几年没回来了,而要应付的朋友和亲戚却又多得要命,因此恐怕也就是今晚才能跟你们见上一面了,看来打扰你们休息了。”

“我并不知道这点……真抱歉。”

“请不要跟我道歉,华兹小姐。维纳斯和我不同,他时间可多得很,你高兴跟他聊天的话,我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伊丽丝说得对,我明天、或者后天,还能来看你们演出吗?那时候我们再聊也不迟,再说,我还想找个机会让埃莉看看,你一定对那份稿子很感兴趣,是吗?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而且你肯定会赞同我呢。”

“埃莉?”约翰来回看着他们三人,又问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约翰。”她说,朝向维纳斯,“你们明天就可以来,只要不是排练或表演,我都有时间的。”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维纳斯说道,将灰蒙蒙的帽子留在座位上,同其他人一起走入朦胧夜色中。

 

《惹人喜爱的毁灭》一天两出,在小剧院不间断地上演着,中间只有公休日一天有休息。斯宾塞知道他们机会不多,这时节的堪纳斯热闹得就像一个装满人的迷宫,只要面前有条路,他们都愿意去走走,只要宣传做得得当,他们可以收获更多的观众,也许更大的名声,而这些观众在平时都是顶多只肯在剧院门口走过的。

令斯宾塞担心的只有埃莉,除了约翰,剧团里的人都相识有一段时间了,斯宾塞很快就觉察到埃莉有什么不对劲。这种不对劲首先体现在埃莉对约翰的态度上,她明显地回避着约翰,却又不像是讨厌他,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之后她的变化甚至影响到了公演和训练。她的克莉丝汀却变得面目模糊、乏善可陈,而且一到休息时间,埃莉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每一场排练和表演对她而言只是休息时间的中场。

“听着。”在又一次的排练中,斯宾塞终于忍不住将埃莉拉到一旁,“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也许跟约翰有关,但是我不想探究——我只要求你回到你的工作上,你的克莉丝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跟以前排练和首演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根本就是……你自己知道的,埃莉,我不想把话说太狠,但是你心里明白你表现得怎么样。”

埃莉的脸色很糟糕,似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你也觉得我演得不好,是吗?”

斯宾塞双手抓住埃莉的肩膀,强迫她面向自己:“你曾经演的很好。”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观察埃莉的反应,“我们都认同的,观众也是,当你第一天晚上出演克莉丝汀的时候,你不是演得非常自然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一直按那个样子演下去呢?”

埃莉用力地摇头,可是没有回答斯宾塞的问题:“那曾经是个非常好的克莉丝汀,可是那是谁所想的克莉丝汀呢?”她将斯宾塞的手从自己肩上放下,“我没有办法将那个克莉丝汀带回来……我感觉不到她。”

“什么意思?‘感觉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埃莉?”

“如果我像以前一样演克莉丝汀,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是我们熟悉的、希望的克莉丝汀。但是约翰会怎么想呢……?里昂,你知道约翰对我们非常好,也很配合我们的表演方式,可是我到底演出的是谁的克莉丝汀呢?我要演的是剧本上应有的克莉丝汀,还是我自己希望想要的呢?这个问题困扰着我。”

“无稽之谈。”斯宾塞说道,“这部剧不是约翰一个人的剧本,它是我们剧团的作品,你演出的当然是你自己感受到的、同时也是剧本上的角色。”

“啊,如果那就是正确的做法的话。”斯宾塞不觉得埃莉听进了自己的话,“你说得对,今晚的表演我会尽量找回之前的感觉的。”

可是那天晚上的演出仍旧如此,克莉丝汀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模板,一个平庸而无错的女主角。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维纳斯问道。埃莉坐在他家里客厅的窗边,她面前的红茶一口都没有喝过。

“那又有什么用呢?”埃莉说道,“我知道他会怎么说,说我完全是白操心,劝我找回之前的那个克莉丝汀?但是你也看到结果了,维纳斯,你昨天晚上也来了是吗?你看到我的克莉丝汀,你觉得怎么样,跟首演比起来怎么样?”

“你希望我说真话吗?”

“那么就是这样了。”埃莉叹道,“我自己也并不满意,从前我能感觉到克莉丝汀就发自我的内心,台词和动作都不必考量,仿佛克莉丝汀假借我的身体自己登上舞台一样自然。可是现在只要我一思考,我就会失败,她已经离开我了,我的模仿太拙劣了。”

“你跟约翰聊过这些吗?”

“我怎么跟他聊呢?他会跟里昂说一模一样的话,只是语气更温和一点罢了。何况——”埃莉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那叠纸张,那是《惹人喜爱的毁灭》的初稿,“我告诉他我找你借了初稿看?他会怎么想呢。”

“他不会不高兴的。”

“当然不会。可我不想让他知道,好像我千方百计窥探他的秘密,到头来还让他来解决这个麻烦。”

“那么你也不能向剧团里的其他人说了。”维纳斯说,“但是你可以跟我谈,我不是你们剧团的人,也不会把它讲出去。”

“我正是为此来的。你有时间吗,维纳斯?我尽量长话短说,可是恐怕会变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别担心,我可以取消晚上的安排。你今天休息,是吗?那么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聊呢。”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维纳斯。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约翰和你这样性格迥异的人能成为朋友了,你是这么体贴,又善于倾听。”

“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说呢。”

“你也是我的朋友,是吗,维纳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会帮你找到应有的克莉丝汀。”维纳斯说,“你讲吧,埃莉,我会听着的。”

“我读了初稿。”埃莉说,她翻开桌上的剧本,第一页是约翰的笔迹:“献给敬爱的维纳斯”,“它跟我所看到的剧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情节走向、人物的设置……如你所说,初稿和现在的版本差别最大的就是克莉丝汀这个角色。如果你不曾提醒我,我也许没有想到,我试着用我自己的克莉丝汀演过初稿剧本,又试着想象你的克莉丝汀,更加热烈、张扬而且有侵略性的克莉丝汀,结果是我觉得后者更为自然。”

埃莉看向维纳斯,他微笑着,埃莉将这当成了对她的一种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当我把这两份剧本都读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演过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约翰设定的克莉丝汀的确是富有热情的,跟我首演演出的克莉丝汀是完全两样的。诚然,两个克莉丝汀的台词大抵相同,她们选择的行动也相同,可是那些细节、那些批注……维纳斯,”埃莉将剧本合上,将它往维纳斯的方向一推,“克莉丝汀的原型无疑是你。”

“你终于明白了。”

“克莉丝汀是他理想的形象,当我想到这才是他原本想要呈现的克莉丝汀,而我所得到的那个,不过是他为了方便上演修改而成的克莉丝汀,我的成就感就荡然无存了。”

“我会帮助你的。”

“你会帮助我?”埃莉抬起头来,“你要如何帮助我呢?”

“你看过初稿,你意识到初稿才是更美妙的那个版本——更应该有的那个版本。”维纳斯双手按在桌面上一下子站起来,“这不就很简单了吗?我知道,埃莉,你跟原本的克莉丝汀迥然不同,这就是我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听说有些演员是通过体验来获得演技的,因此你为什么不先从我身上学习呢?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过一天、或者一个星期呢?你会知道真正的克莉丝汀是如何说话,如何行动,如何发挥她美妙的天赋的,到那时候你不就能把这个克莉丝汀搬上舞台了吗?”

“……你想看到初稿上演吗,维纳斯?”

“啊,该怎么说呢。”维纳斯从埃莉对面的座位一下子跑到她身后,他张开双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我本来以为这个剧本会更晚一点上演,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又是以这样和初稿完全不同的形式。可是,埃莉,既然你已经看过初稿,你就应该明白,不让这样的剧本登上舞台是不合理的,无法接受的,现在上演的剧本不过是它的弱化版,应该有一个更为美妙、更为瑰丽的故事版本,但是因为新剧本的存在,因为它先一步登上了舞台,初稿的克莉丝汀反而只能被认为是后来者,就算以后能够上演,也会被视作是后来者,被拿去与别人比较,而不是作为比较的标杆。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你不觉得这很可惜吗?但是埃莉,你有意愿,而我也有希望,我会帮助你,你也能帮助我把真正的克莉丝汀呈现在观众面前,这难道不是一桩美事吗?”

“但是,如果你这么想要看到初稿的话……你应该把这些话告诉约翰。”

“他不会答应的。”维纳斯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就像你不告诉约翰你看了初稿一样。他不会选择让初稿上演的。”

“我不明白这其中的相同之处。”

“他爱你。”埃莉抓紧身后的椅子以支撑着自己,可是维纳斯没有注意到,“你还不明白吗,埃莉?现在的克莉丝汀是为你量身订造的,你越是在舞台上显露出本色,你的克莉丝汀就会越真实,但是这却不是故事本身要的克莉丝汀。约翰一定也明白这一点,可贸然改变克莉丝汀的形象只会伤害你、只会让剧团不满,他是为了你才不这么干的。但是只要我们先做出改变,让他看到,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你难道不想给他一个惊喜吗?”

“我恐怕我不能。我没有办法演。”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你难道不是来找我帮你演出克莉丝汀的吗?”

“帮我演克莉丝汀?不,不。一个不同的克莉丝汀,那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们剧团。我害怕的是,我害怕的是,我与克莉丝汀不同。”

“你当然与克莉丝汀不同。”维纳斯冷淡地答道。

“告诉我,维纳斯,你若是告诉我就是帮助我了。你认为真正的克莉丝汀是怎样的?”

“我这么说也许会有些自大,但她就应该是我这样。”

“像你一样,像伊丽莎白一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提起伊丽莎白——好了,不要说些奇怪的话,埃莉,你要演出真正的克莉丝汀,就从现在开始。”

埃莉欲言又止,当她开口时,说的是与原本打算完全不同的话:“真正的克莉丝汀是约翰理想中的形象,而我与她如此不同。尤其是我看到你和伊丽莎白之后,我不由得想,约翰会不会更愿意亲近你们这样的人物呢?他会不会只是因为不得已才与我们为伴呢。他是个温柔的人,因此他才看得到我的优点,全赖他的善良,他才喜欢我,但本性却与善良毫无干系。”

“你和我都很清楚,约翰不是那种人。”

“他当然不是。不过,他站在我们当中,他望的是哪里呢?——正是这件事使我不安。”

“别说些有的没的,埃莉。”维纳斯说道,“听我的,你现在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演出原本的克莉丝汀,之后所有事都会迎刃而解,不会有错的。”

“你这么觉得吗,维纳斯?你觉得我能变成那个克莉丝汀吗?”

“当然——来吧,站起来,我有很多办法可以帮助你。让我们一起创造真正的克莉丝汀吧。”

埃莉没有说话,但维纳斯将这当成是默认。

“我们出去吧,埃莉。你要做的事就是体验,反复地体验。你到外面你等我一下好吗,我很快就来。”

埃莉一句话也不说地出去了。

“你把你的朋友当枪使。”伊丽莎白从里厅走进来,手撑在门边说道,显然她一直都呆在隔壁的房间里。

“埃莉?还是你?”维纳斯头也不抬地问道。

“都是。”

维纳斯耸了耸肩:“那么你现在是同情她,或者讨厌我呢?”

“都不。”伊丽丝学着维纳斯的样子耸肩说道,“在道义上我也许同情她,可是你把我扯进来不就因为我和你是一类人吗?”

“我真喜欢你,伊丽丝。”

“我知道——但你可别把这事告诉贝儿或者玛莲娜了,她们可是会……”伊丽丝的话停住了,她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我忘了,玛莲娜已经辞职了,你在之前的信里跟我提过。你惹怒她了吗?”

“我可没有干过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而且我也很惊讶,她居然会提出辞职,而父亲居然还答应了。”维纳斯顿了顿,似乎有一时沉浸在了回忆中,“我也很惊讶。”他重复道。

“难道不是她觉察到了什么吗?”

维纳斯不解地望着伊丽丝,他毫无头绪。

“你和伯爵——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自从那之后,不是吗?”

维纳斯沉默了,伊丽丝倒是不以为然,她拈起桌上的一块小饼干吃掉,然后才听到维纳斯的声音。

“如果我说没有,那就是撒谎——而我不想对你撒谎,伊丽丝。可是我无意伤害任何人,我也没做出伤害玛莲娜的事,如果没有那件事,也许现在的我就不复存在了,我试图争取自己的自由,我尽可能和平地解决了它。”

伊丽丝将手搭在维纳斯肩膀上,维纳斯不说话了。

“有很多伤害是无意且难免的,尤其像你我这种人。”

“……你和贝儿呢?”

“那算是互相伤害——我们可是姐妹!”

“——我希望玛莲娜不是因为那件事离开的。”

“那我们就如此希望吧。”

维纳斯和伊丽丝一起朝门廊走去,当维纳斯关上通往门廊的门时,他不由得想到,如果说他曾经半是无意识地伤害了玛莲娜,那他现在是不是有意识地伤害着埃莉呢?这个想法像藏在水果里的一根针似的使他不安,几乎要毁掉他之后的生活,于是当他和埃莉一起坐上马车的时候,他便把这段对话和一闪而过的这句话连同马车门一起,关了起来。

而维纳斯的所谓“体验”——将埃莉拉到这样或那样的场合里去,给埃莉穿上漂亮的衣裙,让她学习那种倨傲的说话方式,让她观察模仿自己,却多少的确对埃莉产生了影响。埃莉的演法变了,她试图演出一个更加大胆的克莉丝汀,但是埃莉却无法完全变成一个与她相反的人,更何况他们试图推倒的是一个已经完成塑造的克莉丝汀。在排练里,埃莉试图推翻从前已经约定俗成的表现方式,给克莉丝汀加上一些这样那样的新的小动作,而每一个动作都和原来的克莉丝汀、和埃莉本身如此相反,以至于克莉丝汀变得如此别扭,就像硬将一个人偶的头拧到面朝背后的方向一样,维纳斯却将其视作一个好的征兆,一再鼓励埃莉。有一两场表演,埃莉对维纳斯的话产生了怀疑,又变回了那个内敛、柔和的克莉丝汀,但是那却变得更糟了,她的台词成了矫揉造作的朗诵,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惫懒无力,于是她又转回到那种别扭的演出方式上,可她的内心又是这么抗拒,令克莉丝汀看起来活像个有双重人格的滑稽角色。斯宾塞反复斥责她,维纳斯反复鼓励她。她的演技现在似乎只有这两种极端:要不极不平淡,要不过于平淡。她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疲于奔命。

她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了最后一场公演,虽然他们的演出得到了比以往还多的欢迎,却远不如斯宾塞曾想象过的,斯宾塞归咎于埃莉的演出,有那么几场演出,他把埃莉换了下去,但在约翰的反复请求之后又让埃莉重新登台,但他已经不再对埃莉寄予希望。约翰有好几次想找埃莉谈,但埃莉怀抱着这么一个秘密,约翰的话在她耳中听来只是温吞无力的安慰,后来她干脆避开约翰,他只会让她更心烦。

“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表演了,”维纳斯对她说道,“你不会放弃,是吧?你离真正的克莉丝汀就差一点了,明天你一定可以……”

“我请求你,不要再提‘克莉丝汀’这个名字了。”埃莉穿着维纳斯借给她的衣裙,料子昂贵,那原本是谁的衣服?埃莉穿着只觉得十分不自在,但原本的主人或许觉得它十分舒适吧。“每一天,每一个时刻,大家都在对我说,‘克莉丝汀’、‘克莉丝汀’,我已经对这个名字感到十足厌烦了。”

“你可不能厌烦,这是你的角色。”

“但是我做不到,维纳斯。我自己尝试了,你也帮我了,如果有演员是依靠体验来感受角色的话,我一定不在其中,因为这几天我除了疲惫什么都感受不到,除了克莉丝汀和我的巨大鸿沟之外,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如果你首演可以获得成功,”维纳斯说,“那么你的演技怎么可能演不出这个克莉丝汀呢?”

“我就是演不出。”埃莉说道,她将手上的手套脱下——那也不是属于她的,“我很抱歉,维纳斯,但是这种方法是没有用的,它不适合我。”

“你打算要怎么做?”

“我要听取斯宾塞的建议。”埃莉将耳坠取下“我尝试过听他的建议,但是没有奏效,我又转回到你的路子上来,可这更不适合我。明天就是最后一场演出了,我要试着回到首演的克莉丝汀上去,我很抱歉,维纳斯,我会劝约翰将初稿公开的,或者另找人选……”

“但是我跟你说过——”

“可以把酒递给我吗,维纳斯?威士忌可能会让我的感觉好过些。”

“你不能,明天的状态会变差的。”

“但我需要,拜托你了,维纳斯。”

“你真的不打算演出原本的克莉丝汀吗?”

“我恐怕我不能,我没有办法演。”这是埃莉几天前对他说过的话。

“我明白了。”维纳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埃莉知道的那个维纳斯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喝多一点呢?你已经足够努力了,喝这么一点,谁都不会怪责你的。”

“也许我自己会。”埃莉说,但她还是接过了酒杯。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你说得对。”埃莉说。维纳斯往她的酒杯里添上了更多的酒。

 

伊丽莎白再一次走进了这个小剧场,末场的座位坐得比往常要满,维纳斯没有在剧场等着她,她在人群里寻找,却连一个跟他相似的身影都看不见。维纳斯似乎只为她准备了票,在开演前一小时匆匆送到她的手里,附着一张小纸条。

“一定要来”,纸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连落款也没有,字体歪斜地朝右上方抬起,像是匆忙之中写成。联想到维纳斯近日对埃莉的所作所为,伊丽丝很容易想到这大概是维纳斯的计划有了什么成果,虽然这成果究竟如何值得怀疑,维纳斯太沉浸其中了,他无法以客观的目光去看待结果,而埃莉则算是病急乱投医,她如果还抱有一点清醒,就该看出维纳斯只不过是在胡闹,她不能这么做,是因为维纳斯正好唤醒了她的渴望。

演出的第一幕是菲里奥和克莉丝汀哥哥的部分,哥哥向菲里奥描述自己的妹妹,邀请他在学校的开放日和自己家人一起到附近城镇去游玩。这部分的表演与首演时没有什么不同,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也只是他们的演技多少显得有些紧张,比起首演更甚,但比起首演更重视作为落幕的末场也是自然。

第二幕是克莉丝汀登场的部分,伊丽丝猜想这才是维纳斯要给她看的,一个被维纳斯彻底调教过的克莉丝汀,但说实话,谁又期待那个克莉丝汀呢?要伊丽丝说,埃莉到最后一刻突然发觉了维纳斯精妙的控制,跟维纳斯大吵一架,闹得约翰也识穿了维纳斯的真面目,最后维纳斯完全被这个剧团拒绝,埃莉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舞台上演出自己的克莉丝汀,维纳斯却连剧场都进不去——这样的发展才更加有趣呢。被驯服的埃莉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谁?”菲里奥朝舞台的一侧问道,克莉丝汀将要登场了,“在我们的学校里没有女孩子,你是迷路进来的吗?”

“除了开放日。”克莉丝汀的声音答道——但那同时是伊丽丝所熟悉的声线,“我是来探望我的哥哥的,但我却跟家人走散了。你知道我的哥哥吗?”“克莉丝汀”讲了一个名字。

“我知道。”菲里奥说,向着克莉丝汀的方向走近一步,“那么你一定就是他的妹妹克莉丝汀,我听他提起过你。”

“那么你一定就是菲里奥,我哥哥向我们提过你很多次。”克莉丝汀以得意的语气说,伊丽丝此时完全明白了,维纳斯不是叫她来看一个被驯服的埃莉的,他是叫她来看一个不同的克莉丝汀,一个他的——

克莉丝汀从侧边走上舞台,金色的长卷发花俏地垂在她的肩上,她向菲里奥伸出一只手,菲里奥弯腰吻了那只手。

“我一直都想与你见面。”克莉丝汀说,露出愉快的笑容。

一个维纳斯的克莉丝汀。

代替埃莉登上舞台的是维纳斯,他戴着假发,穿着裙装,以克莉丝汀的名义成为了剧中的一部分,而埃莉却不见踪影。

伊丽丝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克莉丝汀的台词背熟的,有很多新的动作和表现,不知是他的临场发挥还是初稿如此,他的台词有时也与首演的版本不同,但不妨碍整体剧情走向。伊丽丝想把维纳斯和埃莉的版本做比较,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比较的,维纳斯简直没什么演技可言,与其说维纳斯是在演克莉丝汀,不如说在做他自己,他还没有被观众嘘下去也只是因为他选择了初稿的克莉丝汀来演,他的演技也许拙劣夸张,但演一个以自己为原型的角色却毫不费力。他把整个舞台当做自己的背景,包括与他对戏的演员,就像他平常在舞台下做的那样,整部剧都只是为了表现美好的克莉丝汀,让人看到她怎样可歌可泣地在自己的征服欲之下堕入爱情的悲剧,为降临在她和她恋人身上的悲剧而哭泣。他向菲里奥告白的那出戏两个人对比如此鲜明,菲里奥还是按照老办法来演,而维纳斯却步步紧迫,如果有那么一个热情的天平,它肯定会大幅倒向维纳斯一边,这就使得两个人对戏的场景带上了一种奇妙的不平衡感,克莉丝汀不断地试探、前进,菲里奥却犹豫又谨慎,当他们两个同时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便像是热风和冷风同时吹起。他们谈不上有任何配合,但在这不协调当中却还有着趣味,这种强烈到近乎违和的对比给整部剧带来荒诞的错位感,而且一直延续到终幕。

但是维纳斯的克莉丝汀到底如何呢?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克莉丝汀具有巨大的魅力,即便在他贫瘠的演技土壤之上也能盛放,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言一行都满涨着新鲜的活力和骄傲的自信,德尔莱斯当初是怎么被维纳斯吸引的,舞台下的观众们就是怎么被台上的克莉丝汀吸引的。然而,他的克莉丝汀和其它演员完全不在一个情感维度,于是观众要么是被克莉丝汀所吸引忘记了剧情,要么是投入剧情之中而不断被克莉丝汀所打扰。要将这个故事看作心意相投的二人因对失去的恐惧而错失彼此的悲剧,那么维纳斯的克莉丝汀无疑不够柔和,对菲里奥缺乏真切的爱;但若是把这个故事看成互相吸引而又无法理解的恋人达到的必然悲剧,将它看作是一则欲望蚕食爱的不幸故事,维纳斯却演得相当到位了,因为这就是维纳斯做的事情,他不餍足的欲望蚕食了年轻恋人的爱,胜利的旗帜在台上高举,换了个形式将故事高唱。维纳斯本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而伊丽丝觉得更可能的是,维纳斯根本没有想到过这点。他将悲剧当做喜剧来演,将悲哀当做美丽歌颂,克莉丝汀在看到菲里奥的尸体之前,以为自己的每个行为都将通向幸福的结末,只有当她造成的结局赤裸裸在她面前摊开,她才会哭泣,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而那时已经太迟了。

“我的菲里奥。”克莉丝汀哭喊道,她跪坐在舞台中央,将菲里奥的头抱在自己胸前,但她的头却高仰着,比起她的哭喊来,那定格的雕像一样的身姿却还更能让人联想到一点悲伤。

“我的菲里奥!”她又哭喊道,幕布在她狂放的悲伤之中落下了,掌声响起。与此同时,伊丽丝看到台下有一个人无声地冲出了观众席,她认出来,那是埃莉的身影。

 

三天后,维纳斯主动联系了约翰,因为他不能接受在经历过在他看来美妙绝伦的一场表演后,约翰对他的表演竟然没有任何回应。但是维纳斯看见的是憔悴至极的约翰,他将茶杯举到嘴边,又颓然放下。

“你这几天见过埃莉吗,维纳斯?”

“我没有。”约翰甚至都还没有跟他打招呼呢,“她不是应该跟剧团的人一起吗?”

“埃莉不愿意见我,在末场结束之后。”

“她总不会把整件事怪罪在你身上,是吧?”由于心虚,维纳斯不自觉提高了音调,“她在登场之前喝得醉醺醺,替角早在第一幕已经被赶着上了台。……她是怪罪我吗,因为我替代了她的角色?”维纳斯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要这么说,维纳斯,要是没有你,我们连末场都没办法顺利上演。何况……埃莉她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因此怪责你的。”

“她没有对你说任何关于我的话?”

“……她说了。”

维纳斯抓起手边的茶杯:“……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转述……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我也不是很明白……”

维纳斯从来没有对约翰这么耐心过,他的心怦怦直跳,维纳斯盯着约翰的嘴唇,他突然发现,约翰有好几天没有剃胡子了。

“她说你的克莉丝汀是完美的,她看了你的表演……维纳斯,但是我们怎么能想到呢?她竟然就坐在台下,她看完了我们的全部表演,然后她就这么默不作声地从剧场里出去了,直到第二天才回来。啊,我怎么能没有发现呢?埃莉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她绝不会随便缺席表演,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应该听里昂的话留在后台,我应该出去找她的,或者再不济,我也应该能在观众席找到她啊,可是我却没有。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却没能帮助到她。”

“这么说她不知道?”

“什么……?”

“别在意,那是别的话题。听我说,约翰,这不是你的错。埃莉没有及时赶到,你尽力了,我们都只是为了末场的成功。”维纳斯说道,他将茶杯放下,双手交叠在桌上,他又变得怡然自得了,“但是埃莉那天在观众席上?她不是喝醉了吗,那时候我还跟她一起呢。”

“是的,那天你的确是这么说的,也许她并没有那么醉。”

“她喝了很多酒呢。”维纳斯说,“我眼看着她喝下去的。”

“啊。”约翰低声答道,他似乎没注意到维纳斯的意思,“无论如何,她那天就在那里,在观众席里。”

“你有没有想过,约翰……她也许是灰心丧气了呢?”

“灰心丧气?为什么?”

“我这么说可能不大好,她是在看完末场之后变得低落的,是不是?她看完了我的克莉丝汀,而我的演法和她相差那么大,她也许觉得自己有些失败?”

“噢。”约翰低落地回答,这可不是维纳斯想要的反应,“你一定已经读过我给你的初稿,那是初稿的克莉丝汀。”

“是原本的克莉丝汀。”

“我为埃莉调整了剧本。当我看到她的演出时我就不由自主这么做了,我想要将她放进我的故事里面,我只一心想着要让她显露光彩,只有这个目标驱使着我。”

“那么你现在应该知道那是不可取的了。”

约翰看向维纳斯:“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我记得她提到了初稿,她是不愿意我为了她修改剧本吗?但是为什么……”

“噢,别烦恼了,约翰。”维纳斯不耐烦地说道,“演出已经结束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一时丧气才不愿意见你,你过几天再去探望她,告诉她你爱她——你肯定还没有向她告过白,将你的心意告诉她,她肯定会理解的,然后一切困难就会迎刃而解,你们会和好的。不要再叹气了,约翰,你有这个时间低落,不如将你的感受写到新的剧本里去呢,你需要的是创作,而埃莉需要的是新的演出。”

“可是,维纳斯……”

“没有什么可是的。《了不起的毁灭》是你给我的剧本,埃莉掌握不了克莉丝汀也没什么可出奇的,她不过是被这个事实打击了而已。你犯的错是,不应该将献给我的剧本又为她修改,这都是因为你的不谨慎,约翰,因为你一时兴起,将我的剧本给了她,才费了这么多的工夫。你若是想要让她振作,再写一个给她的剧本就好,多么简单啊。”

“不可能的,维纳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埃莉拒绝了我。”约翰说,维纳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拒绝了?”维纳斯重复约翰的话。但是事情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明明就在半个小时以前,一切都还非常完满,他得到他的克莉丝汀和剧本,当然他给埃莉造成了些许打击,但是那是无可奈何的,谁让埃莉接下的是属于维纳斯自己的角色呢?然而这份打击应该是可以弥补的,是可以抹消的,他甚至还可以跟埃莉成为真正的朋友,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对埃莉有所隐藏了。他应该还有一些时间去促成完满的结局才是。

“可是为什么?总不能只因为一出戏剧?她喜欢你,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也爱她,有什么理由呢?”

“这正是我今天想要问你的,维纳斯。”约翰说,他的声音小得像说给自己听的,“埃莉之前跟你那么要好……我以为从你这里能找到原因。”

“我不知道。”维纳斯的声音坚硬得像堵墙,“我只关心克莉丝汀,我想的只有那出戏。”

他说的是实话。

“很抱歉,维纳斯……我要先回去了,你说得对,这都是因为我的不谨慎。她也许不希望我为了她修改剧本,也许她不喜欢这样。”

“你回去……但是你要做什么呢,再去找埃莉吗?”

“我不知道……她一直不愿意见我。”

“新的剧本呢?”

约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不知道。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再写了,现在的我写不出像样的句子来。”

维纳斯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直到看着约翰转过街角去。他想起请求他不要再提克莉丝汀的埃莉,他想起埃莉醉酒的模样,他又想到约翰没有剃的胡子,这都是因为他吗?他犯了不可挽回的错吗?

“我只是……”维纳斯说,但他意识到没有人在听他说话,况且他连一句像样的辩解也想不出来。他陷入独自一人的沉默之中。


*毒芹:指hemlock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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