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散步
风吹的有些紧了，也许这就是曼迪·诺森提早醒来的原因。他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并不在家里。他爬起来，打开百叶窗，外头的白色雾气蜂群一样涌进来，整个房间都有点褪色。不过这也许只是发生在他脑海里的事——他想象着——每天这里都重复同样的情景，相同的事翻来覆去，他昨天来的时候，房间仍然是色彩鲜艳，今天也都一样，雾气很快就会散去。雾气不会把人闷死，只会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偷走人的一部分，到偷光的时候人才要发现。
曼迪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望出去，一片说不好是草原还是农田的地，一片褪色的森林，远处可能是一座山。和他的家不同，这里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草和树中间，每栋房子之间有好一段路，隔这样一段路，你工作日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要去探望别人。这里空得出奇，于是房子的概念好像可以无限延伸，前面那片空地是房子的一部分，走远点还是你的领地，直到树林里你还是知根知底，隔断好像是不必要的。
曼迪看见一个人走在空地里，他认识那个人，是这家的儿子。这会儿他穿了一件夹克，手揣在衣兜里，不知道在干点什么。他抬头看到了曼迪，曼迪赶紧缩回撑开百叶窗的手，百叶窗发出好大的声音。但曼迪被看见了，他坐了一会儿，只能换上衣服，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门口，那个人还在那里。
“你起得真早。”曼迪不知道说什么，他学着那副样子，把手揣在裤袋里——他没穿外套——往前走着。
“晚上刮风，你听见了吧。”
“听到了。”
“风刮得可真大。”他说，“但是风刮完就是好时节了。你来得早了点，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曼迪老实说，“也许到我老爸叫我回去的时候。”
“哈，你不能自己决定是不是？或许他觉得你还太年轻。”
“我十七了。”曼迪反驳。
“十七就是年轻人的岁数，只有一股蛮劲，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得呢。但有些地方十七岁已经当了好久的成年人了，你到那些地方里去过没有？那里的男孩子十五岁就结婚、干活，十七岁已经当爸了。但是你还晃晃悠悠，是不是？”
曼迪没说话，他生气了，他为什么要挨他的训？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曼迪发现他原先以为是草原的地方其实是农田。
“但十七岁毕竟还很年轻。”他说，也许想讨好曼迪。
“你几岁了？”
“我？二十好几了吧。”
“二十几？”
“我忘了。”
曼迪耸耸肩：“那你也够晃晃悠悠的。你为什么不出去？”
“出去？”
“到别的地方去，谋个生路。”
“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从哪里。”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讨厌这里，是不是？”
曼迪不搭话。
“我出去过。”他说，“干了两年，像所有人一样，做这个、做那个，我每晚都做梦，老是梦到风在呼呼地吹，像今天这样，吹得很狠，叶子全都掉在地上了，树也折了，整颗整颗地倒在路边。然后我接到家里来的信，我想我不行啊，树要被吹倒下了，我就回来了。”
曼迪摘了一片黄色的长叶子，抓在手里转着玩。
“你冷吗？”他问。
“不冷。”
“风吹过去就好了，吹过去就是好时节了。早上是太安静了。”
“这里一天到晚都很安静。”
“你说得对。”
“我很抱歉。”他又说。
“什么？”
“刚才那件事。十七岁没什么好取笑的。”
曼迪看着他：“你现在还会做梦吗？”
“不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有时。”
好一阵子沉默，他们走得够远了。
“我觉得你没有出去过，你在说谎。”
“也许是。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晓得，总得有一些不同吧。”
“你知道是什么不同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看来我们都不够聪明——你父亲什么时候来接你回去？”他又问。
“可能下星期，他觉得这里能锻炼我。”
“那不是真的。”他说，“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呢？如果我带了工具来，兴许还能钓点鱼，现在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曼迪转身就走，这次曼迪走在前面。约莫过了两三分钟，曼迪回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曼迪又走回去，路上泥泞，他留心尽可能踩在田埂和树叶上。风变成了雾气，雾气结成了水珠，绵绵地包裹着一切活物。
曼迪在河里找到了他——仰头躺在水里，流水就从他的脸两旁冲刷过去，这是一块人形的岩石，只差长不出青苔。
“这条河太浅了。”他说，“时节不凑巧。”
“还可能钓鱼吗？”曼迪问。
“钓不了了，钓不了了。但是风吹过去就是好时节了，到时候就什么都有了。”到底是怎样的好时节，他没有说，曼迪也不大懂。
他拧干衣服的水，沿着同一条路走回去。风灌进他们衣服里，在他们胸前吻过，雾气已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