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写的时候不由得在想，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值得被写出来的事情，对于老鼠和紫苑来说，或许一辈子最重要的意义都蕴含在西区短短的共同生活的时光中了，而余下的时间，长也好，短也好，某种意义上都是无关紧要的。
大多数时候，我们看着别人的平淡生活，无法想象出一些确实发生过的波澜起伏的故事。
今年紫苑应该已经习惯了在下城的生活了吧，还有三年就是重逢了呢。亲爱的殿下，今年也生日快乐。
最后也是惯例要说的话。
必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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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你睡着了吗？”
紫苑从床上轻轻坐起，拉住快要滑下去的被子，轻声招呼道。
回答他的是黑暗中安宁的沉默。
紫苑在床上轻轻探过身去，想要窥视老鼠的脸。老鼠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已然安睡，因为寒冷的缘故，他的肩膀上依然盖着那块超纤维布，随着老鼠的呼吸，超纤维布也缓慢地起伏着。紫苑在注视着那块超纤维布一阵子之后，往后靠在了竖起的枕头上。
地下室的空气有些闷，但也因此保留了一点温暖，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小老鼠吱吱的叫声，紫苑听着那声音露出了微笑，这是深夜独有的声响。
紫苑就这么在那里坐了一阵，有一次老鼠的手打到了他，紫苑悄悄把老鼠的手推回去，试着不吵醒他，然后又往床边退了退，老鼠于是就顺势往床的里面蜷缩起来，把被子也卷去了一半。
现在这样看的话，即使是平时趾高气昂的老鼠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睡觉时更是像个孩子，这一点倒是从四年前开始就没有变过，紫苑现在也依然能够看见那个握着他的手疲惫不堪地入睡的男孩子的影子。
“说起来……老鼠还根本没有成年呢。”
紫苑轻轻地笑了出来，年龄对于老鼠来说应该是无关重要的事情吧，但是紫苑却感到一种微妙的心情在心中升起。会讽刺人、喊着憎恨NO.6的老鼠其实也不过十六岁，连一般人生的三分之一也还没有到，这之后老鼠也是、紫苑也是，大家会度过比至今为止的人生还漫长得多的岁月，会变成中年人、变成老人，但是紫苑却完全想象不到那副光景，大概是因为再怎么说，他也是一样根本还没有成年的少年而已。
“但是真奇怪啊，”紫苑自言自语着，同时小心着不要吵醒老鼠，“我觉得，到现在经历的都已经够了呢。”如果人生更短一些，更短一些，短到只有二十年的寿命，紫苑觉得那也可以接受，因为在以后漫长的几十年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能比这十六年、这四年、这短短的几个星期更稠密的时间了吧。
真是不可思议啊，在人生的前五分之一时间就把最好的时间都经历过的我们，接下来的几十年要做些什么才好呢。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根本想象不出过着平淡生活的长辈们在他们那个年龄时的生活，长辈们对于自己以前的生活又会怀抱着怎样的感受呢？
“樱桃蛋糕。”忽然，紫苑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到下城之后的第一个生日，妈妈给我做了樱桃蛋糕让我带到工作的地方去吃，但是那天我把蛋糕分给了别人，本来是因为那天不想吃蛋糕，但是等到盒子里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那一块蛋糕我本来是打算给山势先生的，我突然觉得有点后悔。”
“我想母亲也有十几岁的时候我无法想象的经历吧……但那个时候无关这个，我就只是觉得有点后悔而已，好像小时候干了坏事被大人抓住一样。然后我把那一块蛋糕自己吃完了。”
紫苑看向老鼠。
“那天你也是几乎全部吃光了呢，樱桃蛋糕。”
紫苑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投向了放在书架旁的急救箱上。
“十二岁前的事情啊，我已经不记得了。”
不，说不记得似乎不大准确，但是紫苑在那流水一般的十二年间的确找不到什么值得特别记住的事情，父亲的脸紫苑也已经不记得了，是从懂事起就这样，还是因为淡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呢，总之，即使是在紫苑最早的记忆里也只有母亲一人的身影，然后是作为好友的沙布，沙布的外婆，精英课程的同学和老师的脸，全都只是一些日常琐事，大家都非常温柔，生活就像是温水一般平淡舒适。
然后，台风带来的暴雨袭击了NO.6。
紫苑的人生从那个时候才开始。
“现在想起来啊，好像整个城市的暴风雨都只是为了让我打开那扇窗户，为了让老鼠得救一样，好像就只是为了那样一件事情，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暴风雨之中，只为了一扇窗户。”
那个短暂的夜晚过后，像温水一样的十二年岁月通通灰飞烟灭，就像当潮水袭来时堆积起来的沙堡就全数崩溃一样，紫苑的沙堡也已经崩塌了，他不可能再回到平淡的生活里去了。
紫苑突然笑了起来：“好了，你该醒了吧，老鼠？我可不能再说下去了。”
本来蜷缩在床上的老鼠，睁开了灰色的眼睛。
“陛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的小把戏的？”
“嗯……从你缩回床里面去的时候开始吧。因为老鼠如果真的睡着的话，只会使劲把我推下床去而已。”
“为陛下的博识深感感动。”
“呐，我们出去走走吧，老鼠？”
紫苑依然保持着轻声说话的状态，老鼠没有追问紫苑，只是重新披上了之前被蹂躏得有些皱的超纤维布，有一两只小老鼠听到声响，跑到了床边来。
“那么，走吧。”老鼠回头看向紫苑，拉开了地下室的门。
在他们入睡之前下起的雪现在已经停了，两人的鞋子踩在雪地上，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声音，紫苑跟在老鼠后面走到了一个矮矮的山坡上，在那下面是零零散散点缀着几点亮光的西区，而在他们右手边的，是依旧灯火辉煌的NO.6，在他们头上的，却是一轮接近圆满的明月，银色的光辉洒在雪地上，使雪也变得光亮起来。
紫苑在老鼠身边坐了下来。
“就像我之前想的一样，已经停雪了呢。我跟你说哦，老鼠，我最近已经可以判断停雪的时机了呢。”
“真不错，要夸奖一下你吗？”
“如果被老鼠夸奖，我想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而你打算这么悠闲地度过世界末日吗？”
“嗯我想想哦……如果是最后一天的话，我就豁出去了，我要把老鼠的私房钱全都用掉，做一顿豪华的大餐，把至今为止不舍得买的东西都一口气买下来，然后请借狗人、力河大叔一起来。”
在紫苑说的时候，老鼠一直在笑。
“我可不会把私房钱给你拿去做这种事情。”
“最后我想要握着老鼠的手，听老鼠给我念书直到我睡着。”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的。
“……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恶心吗？”
“因为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什么？”
“像四年前一样一醒来就不在那种事情，我不会再允许了。”
“第二天你就被检察机关逮到了吧，我要是不跑的话早就玩完了哦。”
“我知道。”紫苑低头看着山坡下的西区，“但是，在地下室里就没有关系了吧，我们现在在NO.6外面，所以，已经不是即使你离开我也无法找到你的状况了。”
“……你会回去的，NO.6，你的母亲还在那里。但我不可能进入那里。”
“老鼠你又是这样，每次说到这种事，你总是拿NO.6来当挡箭牌，但是跟那些都没有关系啊，我想要知道母亲的状况，想让她安心，但是，我也想跟老鼠一起。”
“真是贪心的家伙。”
“因为是跟老鼠有关的事情。”
“那如果我抛下你呢，如果这样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你不会抛下我的，至少目前是这样。”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可是居无定所的人哦，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是会利用手头的一切，必要的时候也会扔下你哦，因为小少爷对生活常识一窍不通，在我旁边碍手碍脚之类的……”
“你需要我。”
紫苑红色的眼睛锁定着老鼠。
“我不需要任何人。”老鼠在一瞬间的沉默后说道。
“然后，我也需要老鼠。”
老鼠突然走到了紫苑身后，伸出手按住了紫苑的头，强迫紫苑看向NO.6的方向，紫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他感到了疼痛。
月光倾泻在大地上，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一前一后的两个人，他们浅黑色的影子落在下满雪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时间和空气都凝固了。
“我可以杀死你，紫苑，现在在这里扭断你的脖子，或者是把你推下山坡去，无论哪一种做法都可以轻松置你于死地。”
“我之前就在想这件事。”紫苑说。
“我在想，如果人的寿命只有二十年的话，如果我只能活二十年的话，那样听上去也不错，因为老鼠如果离开我的话，八十年寿命和二十年寿命是一样的，六十年全都是以前十二年的重复而已。”
“不过，只要老鼠还活着，即使你离开我们也会再度相遇，为此二十年也好，八十年也好，我会贯彻着自己的想法一直活下去的，为了不让你有嘲笑我的机会。”
紫苑感到加诸头上的力度渐渐变弱，然后他听到老鼠低沉的声音。
“你是能一直活下去的那种人，虽然天真过头。”
老鼠伸出手，抚摸着紫苑的头发，那是紫苑重生的证明，白色得近乎透明的头发，出现在皮肤上的这道红色的痕迹，红色的眼睛，全都在向他诉说着名为紫苑的存在。
“回去吧。”
老鼠伸出手把紫苑拉起来，两人向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樱桃蛋糕。”
“嗯？”
“哪天……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你的母亲火蓝的话，让她请我吃樱桃蛋糕吧。”
“……好！”
“啊！还有一件事，老鼠。”
“什么事？”老鼠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紫苑。
“今天，是满月呢。”
沿着紫苑的视线看往上空，在被NO.6的灯光映得有些明亮的、并不完全黑暗的夜空中，尽管没有星星散落，却有一轮明月高悬空中，即便是NO.6的灯光也掩藏不住它的光辉。
“是啊，真漂亮呢。”
地下室温暖得有些闷热的空气也好，旧的发黄的书也好，现在的这片月色也好，因为紫苑踏进了老鼠的生活，因为两个人的生存轨迹终于交叠，所以这一切不仅成为紫苑的一部分，也成为了老鼠的一部分，即使只是暂时的，他们共享着这一切。
二十年也好，八十年也好，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能够与自己分享这样的时光的这样的人了吧，从那一天开始两个人的命运就已经扭转、纠缠，连灵魂的深处也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即使再过上几十年的时光，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彻底改变自己的相遇了。
但是，等到来年，再下一年，下下一年，暴风雨也一定会重新造访，月光也还会照耀着雪白的大地。
“老鼠，樱桃蛋糕，我现在也已经会做了哦。”
“啊，如果那真的能吃下口去的话。”
冬天的寒风吹拂着老鼠和紫苑的头发，一路吹向他们目所不能及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