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一样大的脑洞

微博ID:七海_沼底畅游。渐趋自给自足型,用同人填满脑洞
文章备份地址:https://nanamisakura.home.blog/

《旅程》(未完)

未来都市NO.6鼠苑向同人,结局后续脑洞产物。

我的脑洞它在叫嚣  总觉得老鼠容易OOC惊恐万分地在写

There are more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 than you’ve ever dream of,Horatio.

——《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刚过正午不久,从之前小憩的树阴下走出,虽然并非夏天,阳光仍算猛烈。旅人抬起手遮住阳光,从树叶间隙漏出的金光有点炫目。地上的雪已经几乎融尽,春天追赶着什么一样近了,如果不去想今晚的住处还没有着落的话,这应该算是相当惬意的时刻。

恐怕今天之内是无法翻过这座山了,在那之前必须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虽然这么想,但心里几乎已经打定了露宿野外的主意,只是那样的话就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行。

就在旅人盯着地平线想着诸如此类的事情时,感到了被小鼠抓的触感和重量,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吱吱声。

“怎么了,哈姆雷特?”

旅人笑了笑,喊出这只被自己驯养的老鼠的名字。以复仇悲剧的主角为名的白色老鼠,以旁人的目光来看这一景象也许有些奇异吧。

旅人并不习惯给自己的老鼠起名字,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给的。

哈姆雷特叫了几声,然后动作敏捷地从旅人围着超纤维布的肩膀爬到地上,再次回头看了看旅人后,向着某个明确的方向跑去,那是叫旅人跟上来的意思。

哈姆雷特走的尽是些非老鼠不能发现的偏僻道路,旅人在后面跟着,岩石上仍然留着半融的雪,踩上去时有点打滑。

旅人忘了自己已经到什么地方了,但他也不在意,本来就是没有目的的旅行。只是旅程中的新鲜事比想象中的还要少得多,遇到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还有他的老鼠偶尔跟他对话,旅人也许渐渐会丧失与人对话的能力吧。

虽然这说起来很奇怪,但每天忙于寻找食物和住处这类事情,闲暇时也不过是坐在那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与自己对话的时间反倒比跟别人说话的日子更长,习惯了沉默之后与人说话的欲望就会被消磨。

哈姆雷特在一堆岩石前停下。旅人追了上去,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从岩石缝流出一条涓涓细流,虽然很少却很清澈,并且没有被冰封住。

在泉水的旁边等着一只茶褐色的老鼠,此时从泉水旁边绕了过来,两只小老鼠互相蹭了蹭,就如同人类的问好一样。

“喔,干得不错啊你们两个。这还真是如同朝露一样珍贵的存在呢。“旅人伸出手,小老鼠轻轻蹭着手掌,茶褐色的老鼠沿着手爬上了肩膀,动作之间牵扯到了旅人的头发。

“谁?”忽然,传来了毫不掩饰敌意的声音,哈姆雷特从旅人的手掌下跑了出去,肩膀上的老鼠发出了威吓一般的叫声。

“嘘,克拉巴特。”轻轻嘱咐着老鼠,旅人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他面对的是三个精悍的青年,皮肤都晒得黝黑,身上穿着手工的白色粗布做成的衣服,其中一个的脚边站着一只黑色的大狗,正朝着到处乱跑的哈姆雷特狂吠。

“那是猎犬吗?”旅人稍稍提高了音量,向着一段距离以外的青年们说道,“调教似乎不太好啊,连狩猎的对象也弄错了。”

对面的三个人互相看了几眼,然后中间的人往前一步:“那是我们的泉水,你——”他的视线落到老鼠上,“和你的老鼠马上离开这里。”

虽然自己已经变得不太擅长对话了,但是对面的人似乎比自己还要差得多啊。旅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路过这里的旅人——这里水源稀少,我的老鼠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我取得水之后即刻就走。”老鼠举起随身携带的水壶示意。

“这是我们的水,”然而对方毫不退让,语气强硬,“离开这里。”

旅人没有回答,他并不想和他们为此争斗,但他的水的确也剩下不多了。

“卡尔特。”就在双方即将进入僵持状态时,传来了一位女性的声音。从相互掩映的树叶中出现,女性直奔至领头的青年身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卡尔特一边听着,一边上下扫视着旅人,对此旅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哈姆雷特停了下来,从另一边爬上旅人肩膀,克拉巴特叫了几声,旅人的头发被扯得有点痛。

“不要着急。”再次安抚自己的老鼠之后,旅人向对方说道,“呐,你们可不可以让你们的猎犬别叫了?我家的老鼠可是吓得瑟瑟发抖呢。”

旅人再次受到了紧张的目光洗礼,然后旁边的一个人走到猎犬旁边摸着它的头,猎犬仍然叫了几声,突然掉头走到了几个青年的后面。

“跟我们过来。”卡尔特和那位女性的对话似乎是结束了,他对旅人说完之后自顾自地离开。随后剩余的两个人走到旅人身旁,很明显不打算让他拒绝这个邀请。

卡尔特拨开沿路草丛走在最前面,身后紧跟的是那位女性,不时指给卡尔特道路,在后面是卡尔特的两个部下和被夹在中间的旅人,猎犬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对着克拉巴特和哈姆雷特吠叫一声。

“你们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么?”

没有回答。

“好意外啊,我还以为这种荒山野岭不会有人呢。”旅人把手指探进衣袖里,确认藏在那里的小刀,“都被污染了不是吗,那几个城市以外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旅程中才没有遇到多少人。除了在一片废墟上再次建立起来的六个城市之外,地球上并没有其余适宜居住的地方——当然这只是泛泛而谈,至少城市周边的地区还可以生存,也有一些地方并没有被污染或者渐渐恢复过来,但是适合生存居住的地方的确很少,这是事实。

“艾布纳人一直住在这里。”回答老鼠的是卡尔特仍旧僵硬的声音。

“虽说如此也是那几个城市建立以后吧。”

旅人的补充说明似乎引起了卡尔特的不满,他回头瞪了一眼旅人:“我们一直住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地方。”

旅人没有再回答。他们大概来自某个群居的村落,身上没有科技留下的痕迹,衣服也只是手工做成的,以他们对外人的警戒程度来看,也没有对外交流的痕迹。换句话说,是个靠着大自然生存的相当古朴而自封的村落。

这让旅人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故乡,虽然那只是逐渐模糊的记忆。

“就是这里。”女性停了下来,他们现在回到了旅人之前休息的地方,他的行李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原来如此,是另一条路么。如果刚刚走这边的话,也许会在还没到达泉水之前就被这群人发现吧。

卡尔特一言不发地翻找起旅人的行李来,虽说行李,也不过是一个包的东西。

“真希望你们能对别人的东西温柔点。”

不多时,卡尔特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转向旅人:“这是什么?”

卡尔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黑色封面的书,那是旅人多次翻阅到几乎能背下来的书。

“《哈姆雷特》”听到旅人的声音,白色的小老鼠在他的肩膀上跳动了几下,“是书,显而易见不是吗?”

“你能看书?”女性的声音插了进来。她从卡尔特手上把书抢过来,卡尔特露出些许不满的表情,然而女性没有管他。“你能看书吗?”她再次重复道。

“能。”旅人点头,克拉巴特从他的肩膀上爬下,旁边一个人握紧了手中的弓箭,那动作被旅人看在眼里。

“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人能读书的。”女性翻开了书,手指抚摸着书页,旅人注意到那双手因为长期的劳作而十分粗糙,“你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叫老鼠。”回避了第一个问题,旅人回答道。

“老鼠?”女性的视线落到克拉巴特身上,“它也是老鼠。”

“虽然小,但是还蛮有用的呢。”老鼠伸出手,克拉巴特爬了上去,“比那边那只只会叫的猎犬好多了哦。”

握着弓箭的人似乎有些不满,但是女性先开口了:“那只猎犬叫莱恩,在狩猎的时候绝对比你的老鼠要有用。”

“我见过有用得多的狗,能出租来帮人取暖的狗,而且偶尔非常难对付的很忠心的狗。”老鼠看着莱恩,似乎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莱恩也不好对付。”

“啊,那真是难说呢。”用戏剧一般的夸张语调,老鼠笑道。

女性摇了摇头:“总之,我还不打算让莱恩在这里和你打一架。”之后她重新用之前那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老鼠,“你是来自城市的人吧?带着这么些奇怪的东西。你打算去哪里呢?”

“没有目的,四处流浪。”

“你不打算回去吗?没有来自城市的人能在外面游荡那么久。”

老鼠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你们不是也住在这里么。什么地方都可以住人,只要咬紧牙关活下去的话。”

女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把书交给老鼠:“我叫贝莉,那边的是达尔,还有那是乌利。”

“这里附近一到晚上就会有狼之类危险的动物出没,你应该是在找过夜的地方吧,我可以让你寄住在我们那里一晚。”

“贝莉!”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卡尔特出声阻止,“这家伙不可信任!”

“能不能信任又不是你来决定的,在那之前我会把他带到安达婆婆那里的。”

“就让他留在这里好了,我倒是想知道他凭着这张嘴能活多久。”

“我们又不是强盗,卡尔特。”贝莉拿起老鼠的背包扔给了老鼠,“况且丽切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卡尔特这次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狠狠地瞪了老鼠一眼。

总之算是找到休息的地方了吧。老鼠背上背包走在后面,这次带头的是贝莉,卡尔特走在老鼠身后,不用回头老鼠也能感觉到他那仿佛要杀人一样的目光。

“还有,莱恩狂吠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害怕你那两只小老鼠。”

“什么?”

“莱恩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贝莉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在此期间她也没有回头,只是不停地往前走。

要是那家伙的狗也怕老鼠的话就好了。

老鼠一边在心里想着不可能的假设,一边跟了上去。

 

“最近的天气好像要下雨一样。”拿出钱交给柜台后的人,客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

“因为台风要刮过来了吧,天气预告里说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好一阵子呢。”柜台后的人接过话。

“是这样吗?真讨厌,这样的话都不能打起精神了。”客人抿了抿嘴,“啊,对了,你的头发是染的吗?看上去很漂亮哦,在哪里染的?”

“抱歉,这不是染的。”以礼貌的态度说道,他拿起了面包递给客人,“那么,欢迎下次光临。”

对方露出了些许失望和不满的表情,然后接过面包转身离去。

为客人拉开面包店的玻璃门,之后他站在那里,仿佛想着什么一样凝视着铅灰色的天空:“也许会是持续很久的雨季,现在才刚开始呢。”

回答他的是突然出现的老鼠的吱吱声。

“月夜。”他回应老鼠的声音,弯下腰伸出手,黑色的老鼠从他的手上爬上来,“抱歉哦,刚刚要你躲在里面,如果是刚才那个客人看到大概会不高兴吧。”

在手掌里跑了几圈,然后月夜忽的跳下来,跑回了柜台。

跟着月夜走回柜台,紫苑拿起了放在柜台上的书,那是他从老鼠的地下室拿回来的书。

NO.6的外墙被推倒之后,无论是西区还是NO.6都经历了一阵慌乱。西区人民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对NO.6的不满如同洪流一样一股脑爆发了出来,甚至发生了NO.6的居民尤其是黑色巢穴的居民被攻击的事件。而受此影响,NO.6也有人提出了“为什么不把那群暴民驱赶回去”的质问,而且不乏响应之人。

虽然重建委员会利用以前政府留下的警队设施暂时压下了混乱,与此同时利用各种媒体宣传和平共处的观念,力河也利用他在西区的人脉帮了不少忙,好歹局面变得平静下来。但是,也不是完全成功让双方互相接受。

大概这会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吧,在未来的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也还会有“NO.6人民”和“西区人民”这样泾渭分明的称呼吧。但是如果不尝试着开始就不会有成功。

没错,为了贯彻NO.6和西区共同相处的第三条路,这样的困难是无法避免的。紫苑的重建计划里面,既包括了NO.6也包括西区,无论哪一方都不会被抛弃。

近来,出入NO.6的手续也变得简单起来,虽然仍然因为顾忌到过激人士的存在而设置了审查,不过紫苑希望终有一天NO.6和西区可以融合成一个城市。

在局势稍微变得平和之后,紫苑就开始在NO.6和西区之间来回。需要平息双方民众的心情当然是重要的原因,但是在工作结束之后,紫苑也会趁着闲暇到以前和老鼠一起住的地下室里。

那天他带了月夜去,甫一开门月夜便从紫苑的肩膀跳下来,在地下室里到处乱跑。仅仅是过了几个月,却让紫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地下室里已经积满了灰尘,那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不知为何紫苑却感到惊讶,好像他在打开门的时候还指望老鼠像以前一样坐在沙发上,翻着书,然后抬头带着戏谑的微笑招呼说,殿下您回来了。

软弱和无望的希望是不可取的,老鼠,如果你知道这可笑的想法,会取笑我吧。

打扫过程中,月夜不时跑到紫苑身边打断他,到最后紫苑自己也干脆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看起来了。”

翻开书的时候,脑海中响起了过去的对话。

 “月夜。”紫苑轻轻抚摸着小老鼠,心情变得有些沉重。那里面不只是物是人非的感慨,事实上,重建委员会的事情也让他忧心。重建委员会里面也有着各种立场的人,要统合他们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年纪过轻没有被认真对待也是一部分原因,然而还有那以外的很多事情。

可是,奇迹般的,只要回到这里,就觉得舒心了一点。面前的困难依然存在,但是只要在这个地下室里面,就会找到当初的勇气,重新认识NO.6的勇气,建立新的城市的勇气,渐渐会回忆起最初的心情。

老鼠,当初的我是多么天真。

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愿望说起来总是美好的,但是实现的过程却很艰难,但紫苑也并不怕那艰难,他害怕的是别的事情。

不要改变,紫苑。

当初老鼠这么对他说,用祈求一般的语气。

毒蝎说自己是跟NO.6一样的怪物,即使现在,对于这句话紫苑也无法反驳。

为了建立起理想中的城市,需要各种各样的手段。而在那些手段里面,哪些是可以用,哪些又是不可以用的,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变得分不清楚。甚至于连“想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这句话,也会变成欲望的借口。

但是这些事情无法对别人说,无法对借狗人、力河他们说起,火蓝更加不可以(况且自从紫苑加入委员会后,火蓝就一直很担心他),也因为不想说出来,畏惧一说出来就会变成现实。

但是我想对你说,老鼠。

你不会为我做出任何决定,但是你会安静地听我说完所有事情,然后告诉我我能够自己决定,或者斥责我走上了歧路,全都可以,老鼠,怎样都好。

只要我能够再跟你说上一句话。

月夜开始发出叫声,紫苑合上手上的书,继续打扫的工作。仅仅是过了一个月,这里已经又积满了灰尘。因为这间地下室是空的,无人居住,所以才会那么快又变脏吧。

嘀嗒,嘀嗒,然后很快,震耳的雨声覆盖了大地。思绪从幽暗的地下室回到飘着面包香味的店里,外面天空阴暗得像是夜晚。

月夜在紫苑手中蹭了蹭,然后看向室外。

“是啊,下雨了呢。”

不是绵绵细雨,而是暴风雨。

虽然想说什么,但是却无法说出口。最近这种情况渐渐变多,想笑的时候也没办法安心地笑出来,但是那也作为正常的变化而被紫苑接受了。

月夜变得安静了许多,紫苑想它是不是变得有些虚弱,老鼠的寿命比人类要短,月夜、哈姆雷特、克拉巴特都跟了老鼠许久,但是那并不意味着……

时间不等人,老鼠,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年龄、外貌、想法……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我现在才注意到。

左边肋骨处感到疼痛,那是前几天的伤,也是因为这个伤,紫苑才向重建委员会请了假,但他无法无所事事呆在家里,于是自愿到火蓝的面包店里做临时店员。

火蓝看到这个伤的时候非常慌张,紫苑只能安慰火蓝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没有什么大碍。他没有告诉火蓝对方也许是冲着他的性命来的,那时候枪被抢下来,对方用刀刺过来,虽然勉强避开心脏但是却还是受了伤。

不知道那是来自NO.6外部的还是内部的攻击,或者两者都有,但是被刺中的时候,紫苑只是单纯想着那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一点惊讶都没有,好像早就在心里排练过千百遍的演习一样,只要不是要害就没有关系。

“雨会一直下到晚上吧。”紫苑翻开书的下一页,继续安静的阅读。

 

老鼠最后到达的地方是稍为平坦的山腰位置,零零落落地坐落着几间屋子,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生态已经有所恢复,除了六个城市以外的周边地区也不是十分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来时的道路入口被杂乱丛生的植物遮掩着,对于人迹稀少的山这样也就足够作为掩护了。

“贝莉姐姐?”传来软糯的声音,循声望去,老鼠看到一个大约八岁的小女孩,同样穿着简陋的手工制衣服,她向走在前面的贝莉伸出手去,贝莉便把她抱了起来。

“在屋里等我们就可以了,怎么又跑出来?”贝莉一边用与老鼠说话时截然不同的温柔声调问道,一边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

“因为你们回来得比平时要晚啊。”女孩微微嘟起嘴,看向站在一边铁青着脸的卡尔特,然后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老鼠。

“初次见面,我叫老鼠。小公主,我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女孩缩在贝莉的怀中,抓住了贝莉的衣服,看向她,直到贝莉轻轻点了点头,女孩才又看向老鼠,以几不可闻的音量回答道:“丽切特。”

“丽切特,你好。”老鼠微笑着回答,哈姆雷特跑到了贝莉的脚下轻轻叫唤。丽切特看了一眼脚下又抓紧了贝莉的衣服,“那是哈姆雷特,我养的老鼠,还有这位,”褐色的老鼠从老鼠的衣服里钻出来,跑到老鼠的手掌上,“是克拉巴特。”

“哈姆雷特和……克拉巴特……”丽切特跟着说道,她的口齿还不太清晰,两个名字从口中说出来有些含糊不清。

“招呼就到这里为止。”一直在旁边的卡尔特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贝莉,把丽切特放下来。”

“有什么关系嘛。”虽然抱怨着,贝莉依然按着卡尔特说的放下了丽切特。

“接下来我要带这家伙去见安达婆婆,贝莉,你带丽切特回去吧,不用跟着来。”

“为什么?我也有份找到他吧,让你一个人去的话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啧。”卡尔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我们这一大群人带着一个外来者去找安达婆婆也太麻烦了吧,这种事情速战速决最好。”

“我看你是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能把他赶到野外被狼吃掉。”贝莉瞥了瞥老鼠,“就我跟你两个人带着他就行了,丽切特我让达尔和安利带回去。”

“似乎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被无视?我作为一个‘外来者’现在面临着怎样的处境,不知道两位可以告诉我吗?”

贝莉和卡尔特都同时看着老鼠,但赌气一般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最后是达尔打破了僵局:“因为你是外来者,能不能留在这里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这种事情应该让我们族的长老决定。”

“老鼠……是外来的人吗……”丽切特向贝莉伸出了手,然而贝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转而看向卡尔特,但卡尔特也同样回报她以沉默,恐怕是气还没消,真是个爱记恨的人啊。

“公主殿下对外面的世界有兴趣吗?要是我能够留下来的话会给公主殿下讲述的,不过在那之前——”哈姆雷特和克拉巴特轻轻地跳到地上,站在丽切特的面前,“可以帮我照顾一下这两个孩子吗?他们似乎也很喜欢你呢。”

丽切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胆怯地朝两只小老鼠伸出手,哈姆雷特、克拉巴特先是轻轻嗅着丽切特伸出的手,然后很快爬上了丽切特的肩膀:“好重。”丽切特这么说着,但是却露出了笑容。

“够了,走吧。”卡尔特向达尔和安利递了个眼色,达尔推了推老鼠以示催促,一行人撇下了丽切特和贝莉往村子的深处走去。

“如果你那两只老鼠对丽切特做了什么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没有回头,卡尔特用仿佛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怎么会呢,明明只是两只小老鼠,能够做什么?比起这个,我觉得现在我的处境可危险多了。”

卡尔特“切”了一声,不再回答。

在他们走得越来越接近村子中心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出来围观着他们,但大概是鉴于老鼠这个与村子整体气氛不协和的家伙和卡尔特散发着的低压气场,没有一个人上来询问,只是偏着头交头接耳,不时上下打量着老鼠,切实地让老鼠感到自己作为“外来者”的身份。

“就是这里,进去吧。”卡尔特停在一间小屋前。跟村子里其他屋子不同,这间屋子更加高,而且屋顶上也铺着其它屋子所没有的茅草,恐怕就是族里长老住的地方。

卡尔特敲了敲并不算坚固的门,用之前从来没出现过的尊敬的声音说道:“安达婆婆,惠理婆婆,我们回来了。”

里面没有传来回应,卡尔特似乎也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他推开了门,然后转过头以眼神示意老鼠进去,达尔和安利没有跟进来,只是守在门外。

“哦,回来了吗,卡尔特。”

屋子很阴暗,从一个过高的窗户伸进来的阳光照亮了一个角落,在那里坐着两位老人,向卡尔特打招呼的是其中一个老婆婆。

“是的,安达婆婆……”

“后面这位年轻人……是卡尔特你带来的吗,跟我们不太一样呢。”安达婆婆上下打量着老鼠,然而她的目光并没有之前的村人那么尖锐——迎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何让老鼠想到了老。

“实际上,是我们在水源那边发现的外来者——说着要让我们给他寄宿什么的鬼话,本来想在那里把他赶走的,可是因为外来者的案例实在太少了,所以想着还是应该带回来让安达婆婆看看。”

“哈哈。”此时一直背对着卡尔特的老人笑了起来,转过身指着卡尔特,“我猜一定是又让贝莉骂了吧,不然你怎么可能那么听话。”

“……惠理婆婆!这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

然而惠理婆婆仍然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然后带着笑的余韵对安达婆婆说道:“我说,安,让那个孩子留下来如何,我们也好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人了,让他留下来给我们这几个老人家讲几个解闷的故事不是不错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安达婆婆叹了口气,然后她转向老鼠,“年轻人,卡尔特之前的态度一定吓到你了吧。不过别在意,如同你所见到的,我们村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卡尔特他们这些孩子基本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人,所以可能有些过分敏感了。”

“没有关系。安达婆婆和惠理婆婆是吗?我是老鼠,初次见面没有什么见面礼真是抱歉,谁叫我的东西都叫站在那边的人收去了呢。”

“你这家伙——”

“好啦好啦卡尔特,不要老是说两句就发火嘛。老鼠是吗?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你来自哪里呢?”惠理婆婆往前凑近,似乎对老鼠很有兴趣。

“我只是个旅行者而已,没有什么来处,各位尽管把我当做个外来者就可以了。”

“看吧,这家伙就是这样。”卡尔特不满地说了一句,然而谁都没有接他的话。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有最开始的出发地点吧。大概是那六个城市中的一个吧?毕竟事到如今,适合人类群居的地方实在不多。”

对于安达婆婆的这个提问,老鼠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安达婆婆,您知道NO.6吗?”

“嗯,是灾后重建起来那几个城市中的一个不是么?你来自那里啊。”

“不,硬要说的话,是那附近的地区就是了——无论如何,不属于NO.6的范畴,反而更接近你们的村子这样的地方吧。”虽然身上的超纤维布和包里的东西都残留着都市的印记,老鼠却仍然这么回答了。

“这样啊……”安达婆婆没有再追问,她盯着地板仿佛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它的纹路,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再度说道:“我们这里,很少见到有旅行者。”

“如你所知,除了那几个城市以外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真的不多,虽然我们聚居在这里……但也只是相当勉强地生活着而已。但是令人感动又叹息的是,我们这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想要离开。”安达婆婆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卡尔特,他不自在地往墙边挪了挪,“当然,其他城市愿不愿意接受我们也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几乎没有自愿从那几个生活富足的城市来到这些穷山僻壤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位吟游诗人。”老鼠回答道,“但是现在,那种人的确越来越少了。”

“吟游诗人……”安达婆婆眯起眼睛,“你从他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吧?吟游诗人总是带着远方的故事而来。”

“……没有……,我什么故事也没听到。所以我大概是来找回童年没能听到的故事吧。”

“这个说法倒是很有趣……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人所知道的第一个故事会影响他的性格,却没想到还有人来寻找故事的。”

“那么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大概不怎么有趣。”

“你这个孩子说话真是有趣。”惠理婆婆似乎很高兴,“你是怎么让卡尔特把你带回来的?贝莉不是经常做违反常规的事情。”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还能读一点书。”

“你能读书吗?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这边没有什么人能够读书,虽然说也想教他们但我们两个实在力不从心——这样啊,那我就能明白你为什么能来到这里了。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没有什么固定职业,偶尔会客串下舞台剧唱下歌吧。”

“噢——这么说来你是个演员咯?”

“如果您愿意这么叫我的话,惠理婆婆。”

“旅行者,以前又是个演员,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老鼠。”

“那么让我住下来,我们再好好聊一下如何?”

“你这家伙!”刚喊出来卡尔特似乎又像顾忌两位婆婆一样不服气地收了声,于是干脆转头跟墙壁斗气。

“安达,他这么说哦。”惠理婆婆嘻嘻笑着,“有什么关系嘛,让他住下来吧,我看他倒是很有趣。”

“我也没说要把他赶走。”安达婆婆看看卡尔特,又看看老鼠,“虽然不多,我们这里却还有一些书。平常丽切特总嚷嚷着让我们给她念,但我们也老眼昏花,书上的文字也都看不清了。”

“我想,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留下来给丽切特读读书如何?”

“安——”

“那就这么决定了。卡尔特的屋子不是还有多余的地方吗?就给他住下来吧。”惠理婆婆抢先打断了卡尔特的话。

“……明白了。如果两位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的话,我就带这家伙走了。”

“嗯,今天你打猎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寄住在这里的几天,似乎注定要不太平了——老鼠看着屋子那过高的窗户,不由得这么想道。


“紫苑,你的伤还好吗?”吃完晚餐的晚上,火蓝坐在桌子旁边编织着什么。

“本来就不是什么很重的伤势,只要休息几天就可以恢复了。”紫苑微笑着回答。在紫苑面前摊着的是重建委员会的文件,就算是休息也不代表可以完全撇下工作不管,每天晚上紫苑仍然要翻阅、处理大量的相关文件,“对了,妈妈,你在织什么呢?”

“啊,你说这个啊。”火蓝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活计,“是织给小紫苑的围巾,前阵子跟借狗人提起,她说我可以织着给小紫苑冬天用。”

“现在的天气用不上围巾吧?冬天还有整整一年才到呢。”

“因为我非常期待啊……这围巾之前已经拆过一次了,不过接下来可能又要再拆吧,怎么做都觉得不太满意。”火蓝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一定是在想小紫苑收到这条围巾的反应吧。那个样子,简直就像是刚刚成为母亲的人一样,对于小孩子不知所措又欣喜。

说起来,紫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火蓝这样的表情,自从紫苑被认定为精英以来,他和家人就被提供最好的食物和衣服,没有人需要自己编织衣服,甚至有一段时间人们把穿着手织的衣服看作落后,虽然后来时尚的风向改变,但为了配合时尚而做出来的手织衣服也跟流水线生产没有什么区别了。

说不定母亲现在正在小紫苑身上找回没能在自己小时候实现的各种遗憾吧——紫苑不由得这么想。

“呐,妈妈,如果可以的话,也帮我织一条吧。”

“诶?”火蓝停下手中的活,看向紫苑,“嗯——但是会不会太过时了?现在根本不需要手织围巾吧。”

“没有关系。”

“是吗。”火蓝低垂着眼,语气变得柔和,“这样的话我就试一下吧——用紫苑花的图案可以吗?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妈妈来选择吧,我对这些东西不是太在行。”

“这样啊……”尾音隐没在安谧的空气中,火蓝重又低头织起围巾,紫苑低头继续处理文件,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这样的安静紫苑并不讨厌,这是一种温暖而令人放松的沉默,在西区的地下室时,吃完勉强可以充饥的晚餐后也有这样的时间,老鼠在看书,或者是紫苑给小老鼠们读书,偶尔互相调侃几句。

无论是在NO.6,还是在西区,都会有这样的晚上吧,就算几天后的晚餐还没有着落,借狗人还是可以在她的狗中间呼呼大睡,火蓝和立克也还是会照常找紫苑听故事,西区的人还是会甘心付钱到剧院享受一阵子的幻想,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人们所喜爱、所享受的也还是同一样东西。

“今天,莉莉一大早就来找我买面包。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今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她和恋香要去祭奠他。”

“是月药吗?”

火蓝点点头:“她说,因为之前就跟月药说过我店里的面包,所以这次打算带到他的墓前去。挺乱来的吧?”火蓝发出了苦笑。

“恋香是一个很厉害的母亲呢。两任丈夫都去世了,但是在莉莉身上却一点都看不到阴郁,我想,一定是身为母亲的恋香有好好强忍自己的悲伤抚育、教导孩子的缘故。”

同样身为母亲的火蓝,应该非常有感触吧。因为莉莉,她与恋香的关系也日渐好起来,还会去莉莉家串门,不过也许是顾虑着杨眠,火蓝也并不常去她们家里。

月药是在老鼠和紫苑逃出监狱的时候去世的,后来紫苑从借狗人和力河的口中听到了事件的全貌。如今想起今天正是月药的忌日,紫苑心里感到一丝愧疚,虽然明白假设无济于事,可是当初也许他们可以让月药幸免于难,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莉莉买面包的时候是笑着的,她说要把喜欢的东西带给爸爸看。呐,紫苑,能够那样勇敢面对死亡的人真的很厉害,你不这么觉得吗?”

“……”

“紫苑?”

“啊,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对不起,紫苑现在不太想听这些事情吧?因为很有感触所以我就自顾自说起来了,对不起。”

“妈妈不用道歉啦。我只是刚好在想工作上的事情而已,没关系的,你可以说。”

听到紫苑的回答,火蓝反而露出了担心的神情:“紫苑,重建委员会的工作很辛苦吗?虽然说那是因为你也与NO.6瓦解的事有关,但是这副担子对你来说会不会太重了?况且那里面……”

况且那里面也并非全都是对紫苑抱有好意的人,因为多少参与过NO.6最初的建设,火蓝明白那其中的艰辛。一不小心就会使进程走上错误的道路,统合众人也非常麻烦,虽然NO.6市长试图独裁的确不正确,但是现在的重建委员会当中必然也有怀抱着不同意图的人,紫苑的父亲和老都是因为这样而离开最初的NO.6的。

“那个,妈妈,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打断火蓝回忆的,是紫苑变得严肃的语气。

“什么?”

“虽然还有很长时间……说不定要多少个冬天才能达成,现在说也许为时仍早,不过,我正在考虑,等到NO.6的重建上了轨道我就退出重建委员会。”

“……”火蓝一时哑口无言。

她多次想要劝说紫苑退出委员会,她明白现在的委员会需要紫苑来维持平衡,她也明白紫苑是不会答应的,但出于一位母亲的私心她无时不在为紫苑忧心,尤其是紫苑被刺伤以来。但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最后是紫苑先提出。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这件工作本来就伴随着危险……虽然我现在不能退出委员会,但是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我会退出的。毕竟我长久地留在委员会也阻碍了其他人的发展,而且我也要考虑委员会并不能一直由一批人掌控着……”

后面的话火蓝没有听进去。

她觉得自己的手要颤抖起来,她甚至不由自主开始想象起紫苑退出委员会之后他们安定的生活,虽然那只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一个计划。

“妈妈……”

“太好了……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紫苑……”

“我明白的,没事的,妈妈。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自己现在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是兴奋、激动还是悲伤?自己到底是在笑还是哭?火蓝觉得那已经不重要,她重要的儿子不用长久地背负起NO.6这副担子,不用长久地与危险作战,对火蓝来说那就足够了。

那以后两个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火蓝的围巾织漏了好几针,于是拆了几行又重织,但她却觉得饶有趣味,还默默想着要不要在小紫苑的围巾上加些什么图案。

“还剩一点工作,妈妈,我到房间里去继续了。”

“嗯。想要宵夜吗?”

“不用了,妈妈不是要专心织围巾吗?我很期待我的那一条哦。”紫苑笑着说完,就收拾好剩余的文件进到自己的房间。

为了能够安静工作紫苑关上了门,虽然他心里明白根本没有必要。房间里没有开灯,紫苑把文件放到桌面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火蓝刚刚高兴的样子,紫苑更加清楚自己选择的道路给火蓝带去了多少烦恼,不止火蓝,对于他周围的人恐怕也是一样。无论是出于周围的人的角度,还是出于对重建委员会的考虑,退出这个决定迟早都是要下的。为了把别有私心的人赶出重建委员会,紫苑一直以来做了不少工作,当然那也暗地里为他招来了独裁者的名声。毕竟从专制的NO.6手下解放,人们对那还是心有余悸,以至于捕风捉影,谴责的声音中也夹杂着针对紫苑的人。但唯有面对这些指责,紫苑可以坦然处之。

如果是谴责他处事的手段,紫苑也无法直率说出自己是清白的这种话。但唯有那些怀疑,紫苑可以完全否定,他明白自己不会走上那样的歧路,永远也不会。

那份自信并非来自于自己,若要仔细追究来处紫苑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紫苑不会再让因为NO.6而流离失所的人出现,真人狩猎与被放置不管的西区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更重要的是,紫苑不会再让像森林居民一样的人出现。

不会再让,像老鼠一样怀抱着仇恨的人出现了。

紫苑试着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工作今晚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可以做完,过几天等伤好一点必须要回委员会了,肯定又会有人利用自己这次的受伤大作风波,在对方这么做之前自己要先做好万全准备。

外面的夜只传来细微雨声,那并非倾盆大雨而是绵绵细雨,下城的夜晚明明应该更喧闹一些,但今晚,下城仿佛早已沉沉睡去,仿佛听了雨之安眠曲一样。

真想听歌啊,安眠曲也好什么也好,那时候的安定人心的歌,真想再听一次。爱丽乌利亚斯的歌者,不,是老鼠所唱的歌,真想再听一遍。如果听着那歌声,自己今晚也许可以安然入睡吧。

紫苑打开房间的灯,再次埋头于工作之中。


“啊,这里居然有书呢,而且还不止一两本。”老鼠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背,默念着每本书的名字,放在书架上面的书已经积尘,可是下面的书却仍旧干净,想必是丽切特经常翻阅的缘故。

“这些都是以前留下来的,”丽切特跟在老鼠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可是村子里除了安婆婆和惠婆婆没有人会认字,她们两位眼睛又都不太好使……”

老鼠抹去书背上厚厚的尘,这里的书从小说到应用类文学一应俱全。老鼠随意抽了一本书出来,翻开书页便闻到旧书和灰尘的气味,里面书页已然发黄,甚至有些纸页已经变脆,的确都是有些年头的书了。

“以前我经常会看这下面的书,但是看不懂文字,所以只限于图画。老鼠你能够认字吧,这样就能看懂这上面是什么故事了。”

“真羡慕啊……”丽切特盯着书架,轻声说道。

“现在的认字的人却不会那么想啊。”老鼠小心地翻着书页,“丽切特喜欢怎样的书呢。”

“故事吧……有着图画的故事,因为图画多的话,即使看不懂文字也能够尽情想象那里面讲的是什么事情,每一次想象都会有不同的故事,我觉得很神奇哦。”丽切特满怀自豪地说道,从书架下部取出一本书递给老鼠,“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哦。”

“《爱丽丝梦游仙境》啊……”

“爱丽丝?这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吗?老鼠能讲这个故事吧?”

“老鼠,”正在老鼠想要回答时,门被推开,贝莉的身影在门边出现,“两位婆婆叫你过去。”

丽切特抬头看向老鼠,为了安抚她老鼠摸了摸她的头:“下次有空的时候一定会给你讲这个故事,还有什么想听的故事也可以一并讲了。”丽切特露出遗憾的表情却仍然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到老鼠跟着贝莉出了房间的门之后,贝莉轻轻地关上了门,对老鼠说道:“谢谢你了,平常并没有人愿意跟那孩子说这些,我们也不会读书。”

“那些书,是从哪里来的?”

贝莉皱了皱眉:“一开始就在这里的了,要说来历的话,能知道的也就只有安达婆婆她们了吧。书是她们送给丽切特的。”

“那些,不是这里该有的书吧。那些书更像是……”

“这些与你无关吧。”贝莉用强硬的声音掩饰道,转身背对老鼠表示谈话已告终结,“走吧,两位婆婆还在等着呢。”

跟着贝莉走到两位婆婆所在的房屋,贝莉退后一步示意老鼠进去。

“啊啦,来了啊,等你好久了呢。”一进门,惠理便高兴地招呼老鼠,并且拍着自己旁边的座位示意老鼠坐下来。

“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听说卡尔特把屋子留给你睡了啊。”惠理幸灾乐祸般地说道,“没想到他讨厌外来的人到这种程度,不过这样的话你昨天可是一个人占了一间屋子啊,算是占了便宜咯。”

“惠理,拜托你正经一点吧。”安达从里屋走出来,“抱歉啊,让你听她的胡言乱语了。”

“不,能够这样跟两位聊天还挺开心的。”

安达在惠理旁边坐下来:“这样啊。那看来,拜托你继续陪我们两个老人家聊聊天也可以吧?”

“您的意思是……?”

“过一阵子这里会有暴风雨。大概会在你还没来得及离开这附近的时候就刮起来了,这几天我们也要做好准备,你也是,等暴风雨过了之后再走吧。”

“……这样吗。但我恐怕长留在这里,别人会有意见。”

“没关系的,好歹是我们两个人留的你。当然你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可是,这总比冒着会遇上暴风雨的危险到外面去好得多吧?况且,我们也正想你陪我们说话。”安达说到这里感慨地轻叹,“不知道外面现在怎样了啊。”

“外面是指……那六个城市的世界?”

 “差不多就是吧……虽然我们这里地处偏僻,但很久以前我们也是跟外界多少有着联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联系就中断了。你看过丽切特屋里我们送给她那些书吧?那是很久以前从外面传进来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能读懂的人了。”

“所以贝莉才会把你带进来啊,你能够读懂那些书吧?贝莉一向很疼爱妹妹。”惠理在一旁补充道,“真好啊……真好啊,能读书的人。

“对了,之前卡尔特在,所以我们也不大提到——毕竟那家伙对外面的城市可是反感得很啊——现在,那些城市怎么样了呢?”

“惠理。”安达轻呼一声,似乎是没想到惠理会忽然这么说,“抱歉,这问题太突然了,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怎么这么说啊……”惠理低声抱怨了一句,仍然望着老鼠希望他能说出什么来。

对于这里的两位老婆婆,城市是没有被忌讳的事物。与卡尔特的厌恶不同,她们对外界的城市抱着好奇心,她们对老鼠的看法也只是久违地带来外界消息的旅人而已。这样的想法忽然令老鼠觉得有些微妙,他略微低下头,思考着应该怎样回答。

“……我并不是对那些城市都很熟悉。”

“NO.6呢?你是来自那里的吧。别的城市还好,我想听听NO.6的事情。”

“惠理!”安达的声调提高了,同时微微地摇着头。

“NO.6……吗?”

“不,只是因为…………以前来到这里的多数是NO.6的人,毕竟我们跟那里相距比较近吧?所以惠理自然就比较有兴趣。抱歉,太突然了。”

说是距离近,其实老鼠几乎走了半年才到达这里。只是与其它城市相比,或许的确能说得上“近”吧。

“没有关系……”

“你……其实讨厌NO.6吗?”

房间里忽然出现了一瞬间的静默,好像空气也一刹那停止了流动一样。老鼠看向惠理,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以及她为什么这么说。

惠理的问句没有恶意,只是带有些许愧疚,那是非常正常的态度,正常到让老鼠觉得与内容出现了微妙的错节:“之前也是,谈到你的来处你也说什么不属于NO.6的范畴之类的……”

“……不,我跟那个城市没有任何关系。”

那已经是过去了,没错,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老鼠现在坐在离NO.6那么远的一间小屋里,他走了半年才到这里,跟NO.6的联系早就已经……

“不,”老鼠吐出了第二个否定词,这次否定的却是他自己的话,“我有认识的人在那里。”那并不能单纯地概括为“认识的人”,老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说着无关的话,“但我之前也只是住在NO.6的外面,那里又脏又乱,我想你们恐怕不会喜欢吧。”

安达愣了一会儿,忽然轻声笑了出来:“抱歉,我不该笑的。只是……似乎有点像。我以前……也有认识的人在NO.6,可是我却从来没去过那里。”安达止住了笑,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老鼠的方向,“那个人……你认识的人,是你很要好的朋友吧?”

很要好的朋友吗?

啊……是吗,如果用这样的表达就可以概括的话……

有人敲响了门。

“进来吧。”

“安达婆婆、惠理婆婆,那两只老鼠……我是说他带来的那两只,”陌生的人歪了歪头示意老鼠,“在外面闹着,那个……”

“看来我得去安慰我的小老鼠了。”老鼠站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与平常一样,“这次得是我说抱歉了,它们给大家带来麻烦了。”

“真是遗憾,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天吧。我们也要休息了,老人家的坏处之一啊,就是经常会感到困倦呢。”安达浅笑着说道,已经不打算再追问下去。

“哈姆雷特、克拉巴特。”老鼠跟着村人的指示走到屋外。两只小老鼠居然钻进了堆放粮食的屋子,难怪之前进来的那个村人这么着急,因为自己好歹也算是两位婆婆招待的旅人,所以也不好怎么对付自己的老鼠吧。

“真是的,你们怎么会跑到这里呢。”老鼠看着刚看到自己马上麻利地爬上自己的手上的两只小老鼠,而对方的反应则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蹭着老鼠的手指。

不过,还真是多谢帮忙解围了,说不定你们还是故意的吧。

老鼠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哈姆雷特和克拉巴特确实比一般老鼠还要聪明,但这种未卜先知的事情也没办法做到吧。自己到底是怎么惹上这种热爱幻想的毛病的呢。

——“但是它很喜欢听我读《哈姆雷特》啊。”

想多了吧。

……如果刚刚没有人敲门,自己会怎么回答安达的问题呢。点头承认吗?还是否认?但如果否认了他又要说什么呢?脑海的一角忽然闪过了紫苑失望的表情。

为什么要把我隐藏起来呢?为什么要对于我闭口不谈呢?幻想中的人不满地叫喊着,但是老鼠却无法回应。

他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无法把那段时间作为过去的普通经历对任何人说起。

他想起了刚刚安达和惠理提问时候的神态,那是相当自然的神态,无疑她们对NO.6有所了解,但是现在的NO.6对她们而言却只是回忆中的一个珍贵的城市,因此她们可以平静地提起它,对于她们NO.6是一个如此单纯的意象,单纯得让老鼠羡慕。

我并不想要得到NO.6的任何消息,我也无法给出关于NO.6的任何消息。

现在的NO.6……变成紫苑所期望的形态了吗?它是获得涅槃重生抑或继续堕落?老鼠全部不知道,他所熟知的只是过去的NO.6,就如同他所熟知的也是过去的紫苑。在这种意味上,NO.6与紫苑是相同的。

结果还是一样,无论到哪里也会巧合般地遇上NO.6,就像千万根丝线织成的一个蜘蛛网,要把老鼠捕获。然而在那蜘蛛网的中央,却有看上去甜得出奇的花蜜。

怪异的联想。

老鼠自嘲地笑了笑,试图不再去想。

他在这里,在距离NO.6如此之远的地方,然而他却还在这里想着NO.6,想着过去他已知的和现在未知的,这是何等可笑的事情。

可笑到让人笑不出来的地步。


“总之,我不认为应该把重建委员会的一员留在下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同时做了一个手往下挥的动作,仿佛要强调这句话作为结论的重要性。紫苑放下手中的笔,把目光从放在桌上的文件上移开,会议上略感紧张的气氛使他有一种回到现实的感觉。

“那么您的意思是下城并不安全吗?”

“毕竟下城并没有足够稳妥的安全措施,况且西区与下城毗连……”

“西区是重建计划的一部分,我以为这一点是重建委员会早已达成的共识。”略微提高声音打断对方的话之后,紫苑又恢复到平常的语气,“况且,目前那个人的目的和身份都还没有调查清楚,如此轻率就把嫌疑归在西区真的恰当吗?”

“但事实是,目前受伤的只有你,紫苑。”一直默不作声的杨眠此时说道,“至少在事件尚未明朗化以前要保证你的安全,而让你居住在黑色巢穴能够保证这一点。”

周围一时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托力的声音冒了出来。

“但是,黑色巢穴就真的能保证一定安全吗。那个人之前可是闯进了月之水滴。”

月之水滴,从前市政府的大楼,而自从原NO.6瓦解之后则是被重建委员会挪用为办公楼。事实上,现在许多设施的建设都是基于原NO.6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过去曾经是精英居住地的黑色巢穴环境现在也还比下城要优美而安全得多。而自然,目前NO.6最安全的就是月之水滴——现在紫苑他们所身处的地方。但尽管如此,重建委员会的成员们也不都是黑色巢穴的居民,本来重建委员会的成员就来自于NO.6的不同阶层,这也是为了决议时尽量不偏向任何一方利益而考虑的,例如紫苑和杨眠就仍然住在下城,而托力则住在下城和黑色巢穴之间的中央地带。

“托力说得没错。我认为如今比起我的安危,更应该关心的是月之水滴的安全问题,也要彻查这个事件。至于我,如果一个城市不能够保证住在城市内的所有居民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那么这应该是我们重建委员会的责任。再说,虽然一直强调下城不如黑色巢穴安全,但杨眠先生您现在也还是住在下城吧?毕竟是原NO.6的一部分,安保工作不会差到哪里去。黑色巢穴现在也只是高级住宅区而已,各位如此看重黑色巢穴,反而是不符合它如今的身份了。我明白各位有担忧,但我希望大家也能明白我的理由并且允许我自己做出选择。”

“但是,我认为一定的措施还是需要的。最低限度,暂时也该在你的身边安排几位保镖。”另一位委员会的成员发话道。

“这个我当然明白,人选方面就由各位决定吧。那么,接下来应该讨论一下接下来的重建计划了。”

紫苑重新拿起了笔。会议转了话题之后,气氛稍稍放松了下来,紫苑只暂且听了几句,便把目光转向室外。外面的风刮得很大,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树木在风中瑟瑟摇动,沙沙声连在室内也能隐约听到,树叶被风吹着在空中飞舞,划出千万道弧线。这样的天气,月之水滴便会发出声音,仿佛是来自城市深处的嚎叫一样。在城市的地下,在那已被废弃的错综复杂的下水道之中……

这样大的风,仿佛连身体也要化为树叶飘散了一样。

“紫苑?我说,你在听吗?紫苑?”

不满的声音再一次将紫苑扯回现实之中,然而那并不是回忆中十几岁尚属稚嫩的少女声线,紧紧盯着自己的视线,是非常熟悉的直率目光。

“嗯?我在听哦,借狗人。”

借狗人带来的狗在紫苑脚边轻声呜咽着,紫苑轻轻摸着狗的头:“是说外面的那些人吧?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呢。”

“真是的!”借狗人生气地扭过头,“进来的时候也被他们问来问去的,态度简直叫人火大。什么保镖嘛,我一个人加上这里的狗就可以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坦率的言语让紫苑不由得笑起来:“这一阵子可能都要忍受这种情况啦,抱歉了。”

“嘛……又不关你的事,是委员会里那些大叔太烦了而已。”借狗人含糊地说道,然后别过头去,“倒是紫苑你没事吧?之前听说你受伤的时候力河大叔简直吓得跳起来了,还嚷着要来看你什么的,后来我说病人要休养好歹把他按住了。不过我后来又想是不是早点来看你比较好……”

“你们什么时候来我都非常欢迎哦,妈妈也想多看到小紫苑。”

借狗人和力河偶尔会到紫苑家里吃饭,火蓝对此倒是感到非常高兴,起初力河几乎每次来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来送给火蓝,在火蓝再三表示不需要的情况下力河似乎也把努力转移到其他方面的尝试了——不过还是一见火蓝就手忙脚乱而变得奇怪地礼貌。

今天紫苑回到家来时,身后跟着的态度可以说是不甚友好的人让火蓝吃了一惊,显得有些担心,还问了紫苑好几次委员会那边的情况。实际上,关于这件事连一直站在紫苑一边的托力也无法理解。

“我不明白,紫苑,为什么答应人选让他们来选定呢?”委员会的会议结束之后,托力来到紫苑的办公室,颇有不满地说道,“他们根本就不是想要保护你,只不过是想趁机监视你之类的吧,说不好连你受伤的事也跟他们有关……”

“如果我不答应呢,托力,你觉得杨眠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不会。”

紫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托力的表情从恼怒变成不甘,紫苑翻开桌面上的文件,看了几行之后,托力再度开口。

“只是杨眠他们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重建计划开始根本没多久,一切都还没有稳定下来,他们不帮忙反而专注于这些事情,之前委员会拨下的资金也不知道有多少进到他们囊中……”

“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应该说这些。”

托力撇过脸:“我只是觉得,重建委员会是为了改正之前NO.6犯下的种种错误并且让大家得到平等因此才建立的吧,然而内部却这样开始腐朽起来……”

“托力,在寄生蜂事件爆发之前,你觉得NO.6是怎样的呢?”

“诶?”不明白紫苑这个问题的用意而抬起头来,托力抿了抿嘴回答道,“是相当……不错的城市。虽然不能说多好,至少相对于连吃饱饭都成问题的城市外面来好太多了。但是,那是在那个城市的真相被揭露之前!明明宣扬着和平与幸福的城市,背地里却研究着那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不,失望也不足以形容……”

“但在那以前,你印象中的NO.6还是十分美好的吧?”

“……可以这么说。”

“我并不是在为NO.6辩护,但是,托力,NO.6既有它黑暗的一面,却也不能说完全是错误。对于黑色巢穴的精英们、你这样的NO.6的普通人民,甚至下城那些会为生计发愁的人,NO.6却是能够提供他们温饱甚至富足生活的城市。但是再过不久,以后的人会把NO.6描述成怎样的城市呢?会觉得NO.6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化身吗?

“那个城市,毫无疑问是怪物,然而许多人一直依赖着这怪物生活。

“如果有一天,大家都指认NO.6为罪恶的化身,那是非常可怕的,托力。把什么东西看作罪恶之后,就会被自己的认知而掩盖了它的本质。”

一旦把什么看作“罪恶”以后,那么一切都会变得理所当然。因为是罪恶的,所以自然而然什么行为都可以理解,因为那是罪恶的,即便是最不人道的事情也变得理所当然。可是这样的认识是很可怕的,因为那些行为本身是不能够被认为“理所当然”的。过于简单的定性思维会扼杀思考与感情,不加思考地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却无法从感性理解它的不可饶恕,最终会导致怎样的行为呢?

“重建委员会没有办法达到那么美好的目标的,托力,委员会里也不可能没有各种意见的人,当然杨眠先生他们是没有办法容忍的。可是,NO.6建立以前,决心建立它的每个人也曾经怀抱着如此美好的理想。”

“……”托力沉默着,最终叹了一口气,“我不明白,紫苑,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我无法理解。”

“那也没有关系,你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拥有美好的想法并且敢于将它付诸行动,托力,你能够做到这些。”

“那么,杨眠先生他们派在你身边的人……”

“肯定要被他们监视一阵子了。不过,有件事要拜托你,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尽快完成。”

托力的表情变得严肃,恢复了些平日的生气:“我会尽我所能的。”

“那么……”

紫苑跟托力又就工作上的事情聊了一阵子,之后托力离开了紫苑的办公室。

自己做的事情到底对不对呢?那的确是自己内心的想法,也的确想让托力明白这件事,可是也许他应该让托力自己去决定才对。托力对紫苑有一定程度上的崇拜之情,因此紫苑更加担心自己的话会影响他的想法。

说与不说,到底谁会知道选择哪个比较好呢?

“但是,紫苑你从刚刚开始就显得有些消沉吧。”借狗人无精打采地说着,抱起了在自己脚边的狗,“就像是这家伙前阵子生病的时候一样,虽然没有叫着不舒服却总是一个人窝在角落一声不发,看着让人很担心啊。”

“我可没有生病哦,借狗人。”

“我知道啦!只不过我是说就是那种感觉啦……”

紫苑的那种表情,借狗人非常熟悉,每次看到都让他感到不大舒服。每次消沉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那是比平常更加柔和的、更加平静的表情,因为不想让别人担心才会这么做的吧。然而一旦对他说起就会被否认,明明觉得对方是可以触摸到的,就在自己面前,但是那种感觉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因为过于表面化而让人不舒服。当然现在的紫苑并没有到如此严重的程度,只是有些相似的态度不由得让借狗人想起这种经历。

借狗人想起了老鼠,他怎么会想起老鼠呢?那只让人讨厌的老鼠。精于算计别人,又口上不饶人,性格可以说是最差劲的那种。但是后来老鼠把紫苑带来,借狗人看到老鼠和紫苑斗嘴的时候,觉得那简直不像平常的老鼠。的确仍然语带讽刺,也还是一样地不留情,却有着什么明显的不同,硬要说的话显得更加随便,更符合他的年龄吧。

什么啊……那只老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借狗人那时候第一次明白,人真的是有所谓不同的一面的。不,那种事情从以前开始就知道,但是却第一次感受到。

那么现在紫苑所露出的,也是他与平常不同的一面吗?

不明白。明明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和表情呢?那不是普通的对着陌生人和朋友什么的诸如此类的不同,而是完完全全的“不同的一面”。他一直觉得紫苑是个老好人,从一开始也觉得他是不明白世事辛酸的大少爷,但是那是紫苑吗?真的可以自信地说,那就是紫苑吗?

每个人都会这样吗?自己是不是也有自己所没有意识到的“另外一面”呢?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话,又怎么确信自己明白他人呢。

“啊!真是的!”

使劲地揉着抱着的狗的毛,动作虽然很大却不粗暴,狗发出呜咽表示舒服。狗比人要易懂得多了,舒服和不舒服都能够看出来,想吃肉就会叫,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去蹭和舔,可是人却没有这样简单好懂。

虽然一直这么想,为什么还是跟紫苑他们混在一起呢?不明白,怎么想也不明白。不过……

“紫苑,你其实是很厉害的人啊。”

“嗯?”

“怎么说呢……你还记得在矫正设施时候的事情吧。我当时真的很惊讶,紫苑,那个不可一世的城市正在哀鸣,它赤裸裸地露出了破败的迹象,不,那也许只是预兆,但是……紫苑,那真的非常不可思议。仅仅是你们两个人,居然让那个神圣都市无法招架。但是我最惊讶的是,我居然参与到这其中了。”

借狗人舔了舔嘴唇,她不擅长描述这些事情。

“不是趴在地上勉强求生的虫豸,我们要颠覆那个NO.6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人只要活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了,那个不可能崩塌的城市崩塌了,但是我好高兴,紫苑,简直就想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哭出来了。

“你们真的很厉害,紫苑。虽然我还是觉得你这种性格一定会吃亏,但是我也觉得那就是紫苑,如果紫苑不是这种老好人我会不放心的,半夜睡觉都会吓醒。

“所以……我觉得紫苑大可以更加自信一点,因为你对着我们伸出了手,说还有更棒的去处。狗群里面如果连领头的狗都没精神的话,整个狗群都会跟着无精打采的哦,就算原本能打赢也会输的。”

“谢谢你,借狗人。”

“我又没做什么。”

“我其实……有一点害怕,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有些不安。但你说的话真的很让人安心。”

他们在这里,一直相信我的人现在在这里,因此我没有理由退缩。

所谓相信其实是很沉重的事情,可是正因为有重量,才会有背负着的实在感。而那份实在感,现在正是紫苑的安慰。

我一个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呢?委员会又能做到什么呢?只能尝试着,不敢断言自己是正确的,只能试着做自己相信的事情。凭人类这样粗浅的目光,浅薄的力量,也能做得到什么吗?也能带来真正的改变吗?只是,那个时候,在月之水滴上,爱丽乌利亚斯给予了人类一次机会,那也许并非基于慈悲,只是对人类到底能挣扎到什么程度的好奇,或者由于别的什么,紫苑也无法再弄明白。现在的事实是,紫苑还好好地和大家一起在这片已经几乎被毁灭过一次的大地上生存着。

是的,即使相隔千里,即使无法相见,但是仍然在这片大地上……

“现在我好多了,谢谢你,借狗人。”


这片大地上,正在发生着形形色色的事。

躺在屋子里面,老鼠感叹般地想道。即使自己无法看见,然而许多事情正在发生,自己现在躺在这里看着天空,然后,也许远方的城市中仍然有人在辛苦谋生,或者正在跟家人吃饭。

你在做什么呢,紫苑?

卡尔特不愿意跟老鼠呆在一个屋子里,自己去贝莉屋子里住了,老鼠也乐得清闲,毕竟他也不愿意在休息的时候被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

留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好做,顶多就是帮大家加固一下房屋以防备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或者去给丽切特念念故事。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忌讳老鼠,虽然说是对外来的人没有好感,但也让人觉得有点太过。反而是两位老婆婆相当好客,这是老鼠没想到的。

……但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顶多过几天老鼠就要离开,可能跟这些人永远不会再见,即使尝试去了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老鼠并不是拒绝跟别人发生联系,他只是不尝试去做而已。一颗无法长出根的种子,又能指望跟周围有多大关联呢?他并不悲观,但是既然他不打算在任何一片土地扎根,那么一切就只是顺其自然而已,顺其自然地留下来,顺其自然地离开,这反而让人舒心。

老鼠想起他试图在西区活下来的时候,虽然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却仍然鲜明,那时候比现在要辛苦多了、也要努力多了,因为他得在那里活下来,他要去熟悉那里,不然就会死。在磕磕碰碰中逐渐学会了怎么演戏才能让观众喝彩,才能得到更多报酬,知道什么最好不要接近,也学会察言观色……他是在西区里成长起来的,至少他学会的很多东西都是西区教给他的。

一个人曾在哪里努力生活过,就会对哪里有深刻的记忆。会茫然,会害怕,是因为努力适应的一切忽然改变,而对再度适应感到了疲累。

但是老鼠现在既没有感觉到疲累,也没有觉得茫然和害怕。

这就是旅人的心情吗?

老鼠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吟游诗人,他邀请老鼠加入他们,他说老鼠适合流浪,说老鼠不是能长久呆在一个地方的人。

我的天性里有这种东西吗?

他当时非常渴望加入他们,他现在也有能力而且正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可是,那跟天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旅程在召唤他吗?他其实强烈地渴望着这种生活吗?

“吱吱”,老鼠听到微弱的声音,克拉巴特用葡萄色的眼睛看着老鼠,月光流泻在克拉巴特站着的地板上,使得房间也显得皎洁明亮。

老鼠忽然很想去看看月光。

“上来吧,克拉巴特。”老鼠这么说,同时对着小老鼠伸出了手,“我们去屋顶。”

心中有莫名的期待,老鼠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像这样爬上来……不被看见的话大概没事吧。”老鼠一边爬上屋顶,一边自言自语道。克拉巴特呆在超纤维布的皱褶中,小小的爪子抓住老鼠的衣服。

爬上来了。

月光很亮,洒在大地上低头一看地面如同雪地,较远的地方,雪被树的阴影、房屋的阴影分割成一片一片,光影斑驳。周围很静,大概别人都早早休息了吧。克拉巴特从老鼠的衣服上跳到屋顶上,稍稍走远了点找了个地方停了下来。

月亮的周围能看见像云的一些朦胧阴影,这里毕竟是人迹罕至的山上,不像NO.6那样即使夜晚天空也只是刺绣般的暗蓝色,也不像西区即使深夜也仍旧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安静不下来。这里的天空是真正的夜晚的暗,也安静得让老鼠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月光中连空气也仿佛是澄澈安静的一泓水。

但是月光太亮的晚上,往往就看不见星星——现在也不例外。西区却恰恰相反,有星星而没有月亮,最大的月亮就是近在咫尺的NO.6——无论日夜都发着光的巨大光球。

老鼠闭上了眼睛,但是他并不觉得困倦,风钻入超纤维布搔着他的脖子,他很清醒,月光却让他有种仿若身处梦境中的漂浮感。

“喂,异乡人,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呢?”

撕裂湖水般沉默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老鼠猛地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陷入了一时的宁静之中而失神。老鼠从屋顶跳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再从那棵树上跳回地面。克拉巴特留在了屋顶上,从那里探头向下看着。

“原来是贝莉吗,我以为你早就睡了。”

“因为今晚丽切特非常兴奋啊,多亏了你那只小老鼠,今天哄她睡觉真是费了不少劲。”贝莉走到了树边,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那么你呢,卡尔特的屋子还睡不惯吗?你难道每天晚上都像这样出来?”

“如果我抱怨的话我还有别的地方可以睡吗?”

贝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别太得意了哦,异乡人。虽然说你在这里都住了好几天,大家似乎也跟你混得很熟。我们这个地方……还挺排斥外来的人的。”

“关于这个,之前我就想问了,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贝莉收敛了笑容,视线落到老鼠身边那棵树上。

“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多管闲事到这种程度。”

“……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贝莉说着,试着逗弄脚边的克拉巴特,可是克拉巴特轻快地往后跳了跳,避开贝莉的手。贝莉笑道:“认主的小老鼠呢。”

“你身上有血腥味,所以它避着你。”

“是吗?大概是今天出去狩猎的时候沾上的吧,虽然说洗过,但是味道多少还是残留着的吗……对了,你另外的那只老鼠,在丽切特那里,说起来想要带它过来的时候似乎也有避开我,它好像没有回来的打算。”

“没关系,它就这样留在那里也行。而且,它们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我的宠物,所以没有一定要回来的理由。”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一直驯养着它们呢。如果是莱恩的话,我们晚上一定要把它栓好,出去打猎的时候倒是不怕,它夜晚很容易自己跑出去。”

“狗的话,一般都会回到主人那里的吧?难道说它曾经试过在外面游荡好几天吗。”

“这个倒是没有——不如说,我们还没有试过把它放开。”

“‘如果是真正厉害的驯养者,手下的动物在跑开之后也一定会回来,根本没有它会跑丢的忧虑。’”

“这是你作为一个优秀的驯养者的评价吗?”

“不,刚刚也说了,我并没有在驯养什么。这句话是以前某个擅长养狗的家伙说的。嘛,那家伙也没有当狗是宠物或者工具什么养着就对了。”后面那句话老鼠稍微放小声了点,贝莉似乎没有听到。

“这样啊,这么听来我们是不是不大够格呢。不过,要是真的放开它,到莱恩失踪的时候才烦恼就太糟糕了,它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猎犬,所以晚上还是好好地把它困起来吧。我们可承受不起实验失败的损失。”

“是一样的原因吗?”

“什么?”

“你们排斥外来人的原因。”

贝莉沉默了半晌,然后耸耸肩:“我输了。不过你也只猜中了一半的原因。”

“你是从NO.6那附近来的吧,进过NO.6的里面吗?或者说,跟NO.6有最低限度的接触吗?”

“……还是有所了解的。”

贝莉突然嗤笑出声:“那是个残忍无情的城市。”

“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NO.6刚刚建立的时候的理想目标是建立适合人类居住的乌托邦吧,那个‘人类’包括了以NO.6为中心一定范围内的所有居民,也就是说,也包括我们。”

“对你们软磨硬泡希望你们让出这块土地?不过你们这里贫瘠得很。是来劝说你们加入那个城市的建设的吗?”

“是啊,那个城市经常这么做吗?”

“嗯?”

“感觉你好像很了解的样子,刚刚那个语气。”

老鼠摇了摇头,又突然地停下来:“大多数也就那么回事了吧。”

“是吗……看来我们不是唯一遭到那种对待的地方啊。总之,就是当时还在建设初期的NO.6突然派人到我们这里来,并且劝说我们成为NO.6的居民,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是大概是摆出了相当为我们着想的样子,希望我们放弃这个地方,也保证我们拥有跟NO.6居民相同的权利。但是与之相对的,也提出了交换条件,NO.6那边提出要在我们身上注射疫苗什么的东西,还在试验阶段,说是要长期观察。”

“白老鼠啊。”

“当时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接受NO.6提出的条件,因为NO.6并不要求将我们全体作为实验对象,我们只需要挑出几个人去就好了;而另一派却说我们不应该抛弃这片先祖遗留下的土地,更何况我们对NO.6那些科学啊、实验啊根本一窍不通,在外面的人看起来,我们是不是相当原始啊?”

贝莉没有指望老鼠的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总之,两派的意见争持不下,最后我们决定先派出几个人到NO.6那边去,就当是了解情况什么的吧。之后过了一阵,那几个人一直没有联系,自然就有人生疑,于是我们又派人到NO.6去,结果带回来的消息却是由于我们先前派去的人擅自接受了NO.6的条件,注射了那种药剂,然后在实验过程中死亡。”

贝莉笑了起来,说话的声调也变高了:“擅自接受条件?我们一开始派出的人都是可靠又德高望重的人,说他们贪恋NO.6的生活条件擅自接受条件什么的根本无法让人信服。这下子村里反对NO.6的那一派迅速占了上风,于是我们跟NO.6派来解释的那个人发生了争执,之后NO.6那边的人就被这样啦。”贝莉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就是这样,彻底决裂。”

她先是笑着,继而放下了手,笑容也渐渐地收起来,就像是在说了这么一些话之后无可抑制地感到了疲惫和虚脱。

“这些都是我从婆婆们那里听来的了。结果,我自己也没有经历过当时那件事,可是就如你所见,即使到现在,我们也还对外来的人反感,仇恨这种东西可是意外地持久而且代代相传呢。不过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NO.6那边的人啦,而且婆婆们又对你那么好,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这还真是一下子说了足够多啊,你原来是这种定位吗?”

“……丽切特她央着你给她讲故事了吧。”

“嗯。”

“我一开始也是因为你会认字所以带你进来的。丽切特她跟婆婆们关系很好,也不知道是婆婆们的影响还是她本身的原因,她跟我们不一样,她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恨意,反而充满着好奇。虽然我也谈不上多恨外面的人,可是至少对于外面的人我有下意识的抵触,这大概也就是我们这里大多数人的态度。可是丽切特,也许还有一两个小孩子,却完全不同。”

“如果你是指望我作为带来暴风雨的妖精的话,我既不懂那样的咒语,也没有那种心力。”

贝莉显得有点意外地看着老鼠的脸:“是吗……我还以为你会更加乐于助人一点,那么我刚刚那些话算是白讲了。”她并没有失望,反而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跟她的话不大一致。

“在向别人求助之前,还是先好好想想自己要求什么帮助吧。”老鼠转身向卡尔特的屋子走去,隐约听到身后贝莉问着他是不是不打算聊下去了,他拉了拉围在脖子上的超纤维布,“不过,有一件事我跟你有同感。”

“什么?”

“仇恨、成见这种东西,代代相传而且持久。但是不幸的是,我带着的是复仇的哈姆雷特,别指望从我身上找到消解仇恨的方法。”

要找的话,就找只会说漂亮话什么事情都没办法一个人干成的、没有戒心的那个善良的大少爷好啦。

但是他也正在努力吧,那个评价或许已经有点过时也说不定。

但是此时的月亮,却不能像当年对住在哥本哈根某个小阁楼的年轻人一样,对老鼠低声述说着远方某人的故事了吧。①


注解①:安徒生《月亮的画册》梗


评论(13)
热度(19)

© 宇宙一样大的脑洞 | Powered by LOFTER